約定的日子到了,白亦棋坐在門前的矮凳上,面前擺了一個大鋁盆,里頭用清潔劑浸泡著病床床單,一旁斜立著一片片薄床墊,曬著暖烘烘的太陽。
他一手拿著書,一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盆里待洗的床巾、被單,背倚著墻,兩腳長長地交疊著,一副清閑自在的模樣。
陸茜文遠遠地從碎石子小路開進來,一個星期沒見,他打扮依舊,沒了第一次見面時的百般挑剔,反而生出一種親近感。
他就是他,表面看起來隨和,沒脾氣、沒個性,事實上,他認為對的事,便會貫徹自己的理念。
她停好車,拉拉身上的衣服后跨出車門,白亦棋的視線從書本移向她。
「來啦!」他淡淡地扯開笑容,沒有陌生尷尬,也沒有多余做作的熱情。
「來了,免費的工人!
「美麗的免費工人!顾a充一句。
她先瞪他一眼,然后撇過臉,壓下一直想往上揚的嘴角。憑他這張膩死人的甜嘴,如果外型再稍作打扮,肯定要迷死不少女人。
「走吧!買油漆去,等著你來挑呢!」他挺身跳起,將書擱在矮凳上,走向她。
「你就這樣門戶大開,不關上?」
「整個村里都知道我窮,放心,窮有窮的好處,出門不必帶鑰匙!顾蜷_車門,自動坐到副駕駛座。
「你的歪理還真多。」她坐進車里,問他:「這么放心讓我開車?」
「命都送你也沒關系!顾蛑难坌。
「你想送我,我還不要!顾p哼一聲,避開他的注視,自從上次他發(fā)神經說了些怪里怪氣的話,害得她這星期經;叵肫饍扇讼嗵幍漠嬅。
在這里,她過了一個雖然短暫卻很愉快的假期。
上一份工作的老板已經失去身為顧問應有的理念,居然也學起盲目擴充公司規(guī)模,大肆招聘資質參差不齊的顧問人員,她忿而離開,心里原本還有些不踏實,經過這些日子的沉淀,也許也受了白亦棋的影響,她將腳步放慢,不再因著想證明什么而躁進。
她的實力自己清楚,路遙知馬力,她又何必急著爭這一口氣?
兩人來到鎮(zhèn)上唯一一間五金行,陸茜文挑了玫瑰白以及淺藍的漆色,白亦棋另外又買了滾筒、刮刀、紙膠帶和其他工具,全都搬上車。
「看你挑工具的模樣,倒比你當醫(yī)生來得專業(yè)!股宪嚭,她取笑他說。
「我還兼職做油漆工和水電工,門口的招牌有寫,你沒看見嗎?」
「噗……」她忍下住笑了出來!改憔蜁!
「喂、喂,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覺得很開心?」白亦棋問。
「那是因為不必用大腦,所以很輕松!
「意思差不多,那不是有人說女人要嫁就嫁給會逗自己笑的男人,你覺得我怎么樣?合不合格?」
她隨便掃了他兩眼,抿著嘴搖搖頭。
「如何,要是你嫁不嫁?」他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繼續(xù)追問。
「嫁給你喝西北風?還是按三餐吊點滴?」有人像他這樣問話的嗎?她又不是菜市場的攤販,他的問法就像——蘿卜一斤二十,賣不賣?
「我保證,跟著我餓不死的,考慮一下吧!顾e起右手中間三指。
「白亦棋!」陸茜文被他問煩了。
「右,我在這!」
「你吃飽沒事做啊,還是你一天到晚見到女人就問——『喂,你看我怎樣,嫁不嫁?』」她模仿他那副菜市場買菜的口吻。
「你是我第一個問的!
「這……」她被他的話堵住嘴,不知還能拿什么話罵他。
「果然……」他皺起眉頭沉思。
「果然怎樣?」
「果然用這一招追女朋友行不通,太直接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偏偏音量又剛好讓她聽見。
「追女朋友?!」她大叫!改恪⒛闶钦f……你這叫在追我?」
「看不出來嗎?」他笑問,笑中帶著促狹。
「別開玩笑了!顾龖械美硭瑢P拈_車,像他這種粗糙的追女人方式,又老是不修邊幅,娶不到老婆也就不足為奇了。
「為什么你會認為我在開玩笑?」
「我們才認識幾天,見過幾次面?」
「那就是說多見幾次,再過個十天、半個月就可以了?」
「不、可、以!」她快被他搞瘋了。
「還是你覺得我缺點一大堆,配不上你?」
「我沒這樣想!顾植皇鞘裁锤吒咴谏系呐,都是平凡人罷了,哪來配不配得上的問題。
「那是……我們個性不合?」
「也不是。」她不知不覺陷入思考,他這種隨遇而安、凡事不計較的性格她其實挺佩服的,要是真的不合,她也不會再次來到南投。但合得來歸合得來,要說戀愛,難道他看不出來兩人根本不同調?
「那……」
「別再那個、這個了,我拒絕討論,你千萬別追我,反正我、我對你沒興趣!顾缓檬钩鰵⑹诛,避免他再緊追不放。
第一次他的告白只是輕描淡寫,這次他卻追根究底想問她拒絕的理由。
她不知道,這太突然,因為他的一句話,害得她腦子里冒出一堆像是合理又像矛盾的問題不斷彼此沖突。
她享受都會區(qū)的豐富資訊,他卻喜歡鄉(xiāng)下的悠閑慢調;她做事明快俐落,他則是一副溫吞的樣子;她的人生規(guī)劃明確且正按著計劃一步一步進行,他老是可有可無,永遠不去想明天的事……
她生活中、公事上接觸的人,不是企業(yè)老板就是社會菁英,什么樣的男人適合自己她一直很清楚的不是嗎?為什么現(xiàn)在他說要追她,她卻猶豫了起來,也開始質疑自己,過去那些「適合」自己的男人為何她最后仍舊選擇分手?
「都是你啦!說些亂七八糟的事。」她一時心煩意亂,竟然像個「女人」似的遷怒于他。雖然她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但她其實很厭惡許多女人經常出現(xiàn)的情緒化反應。
白亦棋安靜下來,沒再開口問她問題。
「你怎么了?」她擔心自己說話太直,傷了他,而且,他一沉默,讓她坐立不安,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
「沒什么!
「你說啦!怎么了嘛……」
「既然你對我沒興趣,那我也不能勉強,我放棄了!顾f得有氣無力,十分沮喪的樣子。
聽到他說要放棄,陸茜文的心突然悶了一下,有點不舒服。
「你這個人……」她氣呼呼地說:「你到底有沒有在用腦子,這種事可以隨隨便便開口,又隨隨便便放棄的嗎?想做一件事,就要經過通盤考慮,考慮后一旦決定要做,就要徹底去完成,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要想辦法克服,像你這樣就叫半調子,永遠沒有成功的可能!
他乖乖聽訓,一次也沒干擾她,直到她一口氣把話說完,他的眼底映出了光芒。
「干么這樣看我?」她瞪他一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發(fā)這么大的火。
「你是在鼓勵我不要放棄?」
「做什么事都不可以輕言放棄!
「那……我就繼續(xù)追嘍!」
「追什么?」她只是就事論事,完全沒發(fā)現(xiàn)自己掉進他設的陷阱。
「追你啊,陸茜文!顾。
「什么——」她一聽,緊急踩煞車,車子尾巴在黃沙路上甩了一下。
「我決定聽從你的建議,下定決心,絕不放棄。」他不怕死的朝她比了一個「V」字。
她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掉,最后,垮下肩膀。「懶得理你!谷缓,踩下油門繼續(xù)前進。
像他這種斷章取義,凈挑自己想聽、愿意聽的話聽的個性,她要是再跟他瞎扯,她會爆血管。何況,就算他想追,難道她就笨得乖乖站著等他追?
別傻了,白亦棋。
*
陸茜文將車開回診所,發(fā)現(xiàn)診所外停著一輛CL600黑色賓士。
「咦……最近生意不錯啊,又有人上門看病!拱滓嗥寮{悶著走下車。
「肯定是來問路的,別想太多!
「那就不管了,反正這里的路說了他們也聽不懂。」他抱著油漆走進診所。
「真壞!龟戃缥膹暮筌噹麕兔Π岢鲇推岬男」ぞ,很意外白亦棋表現(xiàn)得如此冷淡。而她是想幫,但是,這里的路她也不熟。
「等一下——」賓士車上的人見白亦棋走進診所,連忙喊住他。
駕駛座的司機下來開后車門,從后座下來一位身材微胖,鬢角發(fā)白的男人,很有「高官」的架勢。
「我找白亦棋,白醫(yī)師!箯能嚿舷聛淼哪腥碎_口說話,余光不著痕跡地打量白亦棋和這間診所,眉間輕皺了下。
陸茜文抱著工具走到白亦棋身邊,側身在他耳邊打趣地說:「找你欸,不會是來要債的吧?」
白亦棋朝陸茜文扮了一個鬼臉,轉頭面向那個「高官」,因為對方的行頭看來很有分量,他略有警惕,反問:「有什么事嗎?」
「我想請他幫我兒子動腦部手術,北大醫(yī)院的駱院長介紹我來的。」
白亦棋頓了一下,隨即大笑!改阏义e地方了,你看這里像有什么會動腦部手術的厲害醫(yī)生嗎?」
男人猶豫地往屋里探了探,表情也像不大相信。
「我就是這間診所的醫(yī)生,里面沒別人了,連一個護士也沒有,如果你真的很希望我動刀,我倒也不介意,我很久沒收入了!
「不、不用了,我看真的是找錯地方了,抱歉,打擾了!鼓腥送窬,連忙回到車上,命令司機開車。
車子開遠后,陸茜文納悶!改悴皇蔷徒邪滓嗥鍐幔俊
「是啊!顾唤浶牡鼗卮。
「那為什么告訴他找錯地方?」
「你相信我的醫(yī)術這么高明?值得讓臺灣腦科權威的北大醫(yī)院院長介紹他來找我?」
「打死我也不相信!
「這就對啦!全臺灣同名同姓的人不知有多少!顾读顺蹲旖,晃回屋內。
她看白亦棋拖著他的夾腳拖鞋,啪噠啪噠地走進屋里,心里嘀咕著,真的是這樣?這家伙該不是隱身在深山老林中的「神醫(yī)」吧?
她側著臉思考片刻,最后搖頭!竻怼裁磿r代了,怎么可能還有那種擁有一身絕學卻隱姓埋名的神醫(yī)?不拼命撈錢才有鬼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