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放下托盤,下樓關了店門,再回來,坐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看著他。
就只是看著他,她胸臆中便充滿了喜悅。感情是多么奇妙又微妙的東西。它在人不 經意時滲入,然后便根深柢固,執意地留下來,在人體內擴散,由朦朧的期盼,想望, 變成深切的希冀?释o予,希望擁有。
這是緣,還是場劫?她分不清。困頓在黑暗的日子太久了,突然有個真心相待、執 心相愛的男人,溫柔地進到她孤獨顛沛的生命里來,所有的奮斗掙扎,痛苦、憤恨,忽 然變得平順了,同時人也好像整個地松懈了。
凝視著他,她有種無法言語的了解。沒有理由地,她知道他也不是輕易在人前如此這般放松自己的人。而和他一起時,她的無防,是她不曾有過的。
若她沒有那個惡魘,若沒有那個可憎、可恨的出生,她的感情世界將是如何?她沒 想過。然此刻,她領悟了感情不是思考之后而來的,它就在那,是她一直把它和她的生 命本體隔絕開了。
而現在,他就在這。因為他,一種柔和的感情由她心上緩緩流過,這感覺如此美好 。是這樣的美得教人心悸的感覺,使得她母親當年不顧一切付出自己嗎?結果呢?
安若甩甩頭。第一次,她不要自己去想這些,不要心底的黑暗記憶浮上來。如果愛 和男人是罪惡,就讓她罪惡一次吧。
她伸出手,手指輕柔地撫摩他優美的唇。怎么男人的嘴唇可以這么美的?她想著它 熨在她唇上的感覺。
想著,意識即驅遣了行動,她靠上去,嘴唇輕輕貼住他的。她只是要回味一下和他 四唇貼觸的感覺。
半夢半醒地,希文一只手臂自她肩后環住她。她的身體教他一拉一抱,整個人靠了 上去,長發蓋住了他的臉,嘴唇扎扎實實吻上了他的。
希文醒了,對著她柔軟、甜蜜的唇吐一聲輕嘆,嘆念的是她的名字。驚喜之后,他 在她抽身前,把手順著她的脖子繞過去,另一手環她的腰將她抱上了沙發,讓她躺在他 身側,這其間,他的嘴唇一直沒有離開她地吻著她,溫柔而饑渴。
她的身軀溫暖柔順地挨著他,貼著他,一如他一直以來所夢想和期待的;甜美且令 人沉醉。他深深吻她,一手順著她身體修長、美麗均勻的曲線撫去。
起先她的身體在他懷中微微一僵,但他的手溫柔無比,他的吻令她迷離。漸漸地, 一種奇怪的無力感攫住了她,只剩下知覺和感官反應,她渾身輕顫,無法思考,忘記了 對被男人碰觸的恐懼。
盡管他的身體因對她的強烈渴望而發顫,希文沒有忘記她以前的怪異反應,沒有忽 略她剛剛的短暫僵硬。他不知道她曾經歷何事,事實上他對她所知有限。但他要她,他 愛上了她,而愛不需要理由。
他掙扎著拉開身體。“安若……”他的聲音柔和粗嗄,“我們最好坐起來,否則我 可能把持不住,占你便宜!
她柔聲笑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由得你占便宜。”但她移下沙發,仍坐在地上 ,撥開掉在額前和頰邊的長發。
希文坐起來,摸摸她的臉!皩Σ黄,我沒想到會睡著了!
“能睡得著總是好的!彼e手覆在他手上,頰貼著他大而軟的掌心。
他忽然笑起來。
“笑什么?”
“我自己!彼阉氖掷较ド希盟碾p手包住她的手。“念著你,想著你, 見到你了,說不上三句話,居然倒下來呼呼大睡!
他來時眼中充滿喜悅,神色卻萬分疲憊,F在好多了,唯眼尾留著些許愁紋。
“你沒有睡很久,我吵醒你了。”她臉微微地紅了。
“吵得好,你該把茶倒在我頭上的!彼麥厝岬啬曀!笆裁词吕_你,安若? ”
“我才要問你同樣問題呢!”她對他微笑著。
“我的都是辦公室里的事。你的是心事!彼麅A下上身!安荒芨嬖V我?”
她默然好一會兒!坝袝r候我真有點怕你的眼睛!
“做了虧心事的人才會怕我的眼睛。心虛的人怕任何自忖會被看出來的眼睛!彼站o她的手,不讓她走開。“你現在不怕我碰你了,你甚至愿意主動靠近我。對我來說,像美夢成真一樣?墒莿偛庞幸粫䞍,你又不大自在!
她抿著嘴。
“我不要我們有溝通上的隔閡,安若。語言上,精神、心靈交流上,都不要。好不 好?”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
“不想說,不愿說,告訴我,不要只是掉頭走開。永遠不要一句話不說地從我身邊 走開!
她挪動身體移近他,他就勢拉她坐進他兩腿之間。安若趴在他膝上,將臉貼著他的 大腿。
“你也許會覺得好笑,”她輕輕說,“和你在一起,所有屬于女人本能的知覺或反 應,都令我不安,也不習慣!
他憐愛地撫摩她的頭!拔倚r候常常愛待在窗子旁邊,因為從那個框框里,我可 以透明的看見一切,觀察一切,但沒有人看得見我,我的內心世界很安全。這個框框后 來一直跟著我,直到有一天,我從窗子后面看見你,沖動得想破窗而出去找你。那一刻起,我的玻璃框已不再存在?墒俏液茏栽,因為我愛你。”
她抬起頭,眼里淚光晶瑩!跋N摹彼穆曇羯硢∥⒀。“你不了解我,你對 我所知有限。”
他托住她的下顎,望進她眼眸深處!拔伊私饽愫荞娉郑苊翡J。我了解你受過傷 害。我也了解它絆著你,使你無法打開心扉。最重要的,我了解你愿意信任我。你了解 你的信任對我的意義嗎?”
安若張開嘴巴,內心痛苦地掙扎著。如果他和藍家的人無關,如果他單純的只是 一個注定進到她生命里來的男人,她或許會告訴他一切。但他不是,因而她張著嘴,卻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所不知道的,安若,是你的過去。但那不重要──”
她搖搖頭打斷他。“重要!睂徤鞯,她對他說,“是過去的一切造成了今天的我 !
“每個人都是由過去走過來的!彼拇捷p拂她的太陽穴!拔艺f不重要,因為那 不會影響我對你的感情!
他會的,如果……她現在不要想如果。
“給你倒的茶都冷了!彼玖似饋。
他拉住她的手!澳阍偃サ共,我說不定又要睡下去了!
她知道他是開玩笑,仍然,她關心地低首看他!澳阋灰厝バ菹ⅲ磕憧雌饋砗 累的樣子。”
“我從來沒有機會和你好好相處!蔽罩氖,一刻也不愿放開她般,他站起來 !胺奖阕屢〗阋粋人看店,你離開一會兒嗎?”
和他出去?安若不認為這是明智之舉,盡管她很想,可是還不到她太公開地以真貌 涉足公共場所的時候,尤其和他一起。他是名人,認得他的人太多。
“恐怕沒辦法。”她歉然給他個真實的理由。“惠卿有事南下回家了,店里就我一 個人!
“啊,那你在這陪了我半天──”
“怕吵了你,我掛上了打烊的牌子!
該他露出歉然的表情了!皩Σ黄穑⒄`了你工作。”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安若真心地說!八酝盗诵┥习鄷r間。”
希文高興地將她摟過來。“我有個主意。我去買些吃的來,我們就在這樓上安靜地 吃頓簡餐,然后我回辦公室,你也忙你的,晚一點,你真正打烊時間,我過來接你,一 塊兒去吃消夜!
安若猶豫著!拔覜]有吃消夜的習慣。何況我明天一大早要接一批進貨,你也需要 早點回去休息。改天再聚吧,好不好?”
“也好!彼{季卿的辦公室里確實還有成堆檔案等著他,他只有同意。“晚飯總要 吃的。你喜歡吃什么?”
這個她不能拒絕了。“我不挑食,你決定。越簡單越好。”
他出去后,安若打開招牌燈,剛把打烊的店牌收掉,就來了兩位顧客,希文提著餐盒回來時,跟在他后面,又進來幾個客人,其中有人認出他,和他熱絡地聊了一下,問了些他下次服裝秀的事。他畢竟也算是“客”,不好反客為主,客套禮貌了一番,即上樓,留安若一人在樓下招呼她們。
等她終于上樓,已過了一個半鐘頭。他站在玻璃櫥前,細細觀賞櫥內的珠寶首飾。
“如何?”她站在他旁邊!坝泻闻u指教,直說無妨。”
“指教不敢,嘆為觀止是真!彼孕馁澷p!斑x購它們的人對寶石必然十分專精 你說過,這些全是真品?”
“如假包換!
他挽她走到沙發坐下!八羞@些,價值連城哪。都放在這,你的老板真放心!
“都保了鉅額保險,還有保全防盜系統,特地從德國請一位保全專家設計的。不敢 說萬無一失,不過花了這么多錢,至少買個安心!彼钢覆A。“你看得到的每一 片玻璃,不用焊燒切割,不可能打得破。一只螞蟻也別想鉆進去,試驗過的!
“有人買嗎?”
“首飾?多得教人咋舌。我們的顧主都很識貨,很多在這的珠寶首飾,都不可能在 國內珠寶店看得見的。”
他打開餐盒,若有所思道,“這位李梵小姐,你見過嗎?”
“當然見過。”她給他個詫異的表情。“怎么這樣問?”
他告訴她尹惠卿說的話!澳銇淼谋人恚晕蚁肽阋苍S更沒有機會見到你們老 板!
“大概我運氣好!卑踩艚舆^他遞來的紙碟!拔襾響髂翘,李小姐一個人在店 里!
“她多大年紀?”
“看不出來。她很會打扮,很特別的一個人。”她看著他。“你對李小姐很有興趣 ?”
“很好奇!彼拚。“我想見見她。下一季服裝秀,若她有興趣,我想邀她加 入。以她對時裝的眼光和獨到品味,若能提供我一些意見,會使秀生色不少!
“李小姐多在國外,”安若慢慢吃著雞塊。“有事她都以電話和我們聯絡。下次她 來電話,我幫你問問她!
希文的“絲筑”服裝公司和藍氏紡織關系密切,這是安若當初蓄意引他注意的原因 之一。如今情況有變,她已不確定要不要走這條“捷徑”。她有非不得已瞞著他許多事情的苦衷,可是兩人不再是陌路,她若利用他,她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此時樓下入口的風鈴響了,安若放下紙盤!拔胰タ纯础!
“我看我該走了!毕N囊财鹕!懊獾媚悴荒馨残墓ぷ。”他攬她近身。“改天 一起好好吃個飯,好不好?”
“好。再說吧!边@般柔情,她還能逃多久,多遠?
他深情款款地吻了她,才一起下樓。
來的是一位有名的商界人物的夫人,看過希文公司主辦的服裝表演,也在一次宴會 中見過他,談過話。
“朋友介紹我來看看,”驚喜地和希文握握手,這位名流夫人說,“既然費先生都 大駕光臨,我想一干注重行頭,愛美的女士,果然是有個好去處了!
“耳聞不如親見,夫人慢慢欣賞這家店主人專為像您這樣的名門仕女的精心設計。 我先告辭!
他的風度和無私,教安若失去好一陣的平衡,因為她全然無法如此坦然對他,由此 ,她更恨藍氏。她所有悲苦、乖逆命運的根源。
***
“婚期定了沒?”
“下個星期。”
樸楓問得隨意,藍(王玉)應得闌珊。溫存過后,藍(王玉)豐柔的唇格外紅潤,眸子 烏亮,慵懶的神情美極。一副幸福、滿足的神情。
對樸楓,那只是片刻的互相安慰與治療,沒有熱情。藍(王玉)要她,需要她,愛她 的身體,這才是她的滿足。
她的前夫開始忽略她時,適在她生產過后。她是慌的,以為自己的身體不再吸引他 。她用過心,努力過,得到的是敷衍似的反射性動作。樸楓從來不相信他的理由,工作 累只是他的借口。當她拿和別的男人的韻事刺激他,他竟毫不在乎,她更肯定他早已不 忠實,苦無證據而已。
巧識藍(王玉)的最初,樸楓是有心逗她的。藍(王玉)迷住她的,是她逗她時,她羞 怯、無措的表情。樸楓原來僅想戲弄戲弄她,跟她玩玩。藍(王玉)卻認認真真地抓住這 份關系。樸楓憐她,惜她的,是她的純真不解事。
多么諷刺。滿足了她婚姻生活里的空虛和不安全感的,竟是這只金籠里的金絲雀。
她們互取慰藉,但不互相牽絆。樸楓由這份關系里得到的自由,來自藍(王玉)家庭背景的束縛。而她之陷入這層關系,也為了藍(王玉)的出身。藍氏間接地毀了她的婚姻,她從藍家人身上要回這筆帳,樸楓自認合情合理。藍(王玉)或許無辜,但她又何辜?
“如果他要你,你怎么辦?”
“不會的。”
“(王玉),你有沒想過?萬一他發現了,我們又該怎么辦?”
藍(王玉)沉默了一會兒!拔視苄⌒摹!
“紙包不住火!
藍(王玉)退開身子,看著她。“你要和我分手?”她有些激動!拔以敢饨Y婚,也 是為了我們!
“我明白的。”樸楓哄她。“我在為你著想,小傻瓜。如果你完完全全地拒絕他, 他一定會起疑心。你和我不一樣。我生活里還有男人,你呢?你拿什么來自圓其說?”
“我答應盡量多找時間和你在一起,你還要男人?”藍(王玉)幽怨地瞅著她。
“你不懂,因為你從來沒有過男人。男人……”她聲音里隱透出酸澀的怨懟。“男人能給你的更多,更好,更……完整!
“我不要,我只要你!彼{(王玉)哭了起來!叭绻医Y婚,你就要甩掉我,這個 婚我不結了!
“不哭。你聽我的話,我們才能天長地久,否則一定會露出馬腳的!
“為什么?我不懂!
“你嫁給他,卻不跟他上床,他會不懷疑嗎?要是他調查起來,后果就難堪了。你爺爺第一個不會饒你,我也跟著會被拖下水!
“我不是真的嫁給希文,”藍(王玉)說明,淚水還掛在睫毛上!拔覀冋f好了,這 婚姻只是障眼法。爺爺的病使它不得不提前,說不定也會使它提早結束!
“你在咒你爺爺呢!
“他目前情況反正不樂觀!彼プ銞鞯氖!跋N牟粫䦟ξ矣蟹欠忠,我們 之間一直像兄妹一樣!
“你太天真了,(王玉)。男人就是男人,得到你,等于得到整個藍氏,他既可得人 又可得財得勢,他會不要?你別傻了。”
藍(王玉)搖搖頭。“希文不是這種人。他若有此心,早就可以順著爺爺的意娶我, 不必等到現在!
“情況不同,F在是你去求他娶你,人財皆是你雙手捧著奉上,他取得心安理得, 不怕人說長道短。你或你家其他人,照樣沒話可說!
藍(王玉)現在就沒話可說了!拔摇覜]想過這個。”她語氣狐疑,但已被樸 楓說得心念動搖了!拔以撛趺崔k?現在取消婚禮,爺爺會氣死,全家都不會饒我。”
“沒叫你取消啊,傻瓜。只要你婚后偶爾順著他,當當他名副其實的老婆,和他睡 睡覺,不教他起疑心就行了!
“我做不到,就是這一點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你是女人呀。而且相信我,和男人做,感覺完全不同!
“不要,我害怕!
“那我們只好到此為止。”樸楓柔和的臉變冷酷。“我有我的生活和尊嚴,不能跟 著你冒險!
“不,不要這樣!笔ニ目謶謩龠^她對男人的畏懼,藍(王玉)妥協了。“好, 我答應你。我……試試。”
“不能試,要做到!
看著樸楓強硬的神情,藍(王玉)感覺到她自小即熟悉不過的,令自己憎恨、焦躁不 寧的無能為力,那種無名的沉重的悲哀。
“我一些朋友告訴我有家新開的服裝店,專門進口歐洲最新款的時裝。明天我們去 逛逛,幫你挑幾件漂亮衣服,你要做個最美麗、動人、誘人的妻子。”
藍(王玉)眼前浮現她爺爺嚴峻、嫌惡的眼神。
〝你這穿的是什么衣服?打電話叫裁縫到家里來!〞
“藍(王玉),你聽見了嗎?”
“嗯?”
“明天下午,我們去買衣服。”
“好!
。
盡管已經筋疲力竭,手邊的工作似乎有越來越繁重的感覺,希文仍然思念著安若。
他這輩子還沒有如此接近過任何一個人,但是她一面打開一條通道容許他走向她, 一面仍然藏著大部分的她。
不知怎地,當他思索著有所隱瞞的安若,仍不自覺地便浮上狄蘭德的倩影。同時想 到她們時,那種混沌迷惑的感覺依舊,什么緣故?他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將注意力重新集中拉回到堆滿重要文件的大辦公桌上。對他而言,它們是一團亂 線。他花了一個星期,一天待在這和它們奮戰、互相琢磨耐性超過八個小時,終于將它們理成一個一個線球。現在接下來要做的,是找到每個線球的線頭。
藍嘉修進來時,他正考慮著從哪一個開始。
“你還在這?”
希文每天上午在“絲筑”,午后便坐進藍季卿的辦公室。藍嘉修雖一直沒露面,倒 是知道這事。不料半夜一點多,發現希文還在埋首辦公,不覺驚訝地看著他,并猶疑地 停在辦公室門口,仿佛無法決定要不要進來。
“藍叔,還沒休息?”
希文坐著沒動,僅客氣地問一聲。如果藍嘉修曾表現過一點點責任感,不論機會多 么渺小,至少努力設法改變公司的惡劣狀況,希文也許還能露一些敬意。他現在對他客 氣禮貌,只看在藍嘉修好歹還是個長輩份上。
“我……,唔,順道來看看!
藍嘉修踱了進來,自己拉椅子坐下,眼睛在辦公室里轉看,就是不看桌上希文分列 成幾堆的整齊檔案及文件。
“這兒從老家伙退休后,就沒人進來過!
他對他父親的輕率稱呼,希文僅微皺一下眉。尹仲桐告訴過他,藍嘉修偶爾會進來 ,不做什么,就坐在這張豪華高背皮椅里,不讓任何人來“打擾”他。
他的話可有暗示意味?
“我不想讓藍氏其他員工知道我在代處理公司的事!毕N撵o靜說明,“征詢季老 和仲桐的意見后,這兒似乎是比較能讓我隱密出入,不驚動其他人的地方。”
“遲早這位子是你的,早坐晚坐沒什么不同!
希文聽到頹喪、挫折和自棄。他同情也憐憫他,但他當然不能表露出來。
“我從來不想要藍氏,”藍嘉修疊起腿,意氣低沉地說,“我不是做生意的料。藍(王玉)的大伯,我大哥才是!
希文嚇一跳。他不知道藍季卿還有一個兒子。不曾見過亦從未聽過。
“可是他也是家里唯一敢處處和老家伙唱反調的人!奔涡藿又f,“他很外向, 頭腦好,精明干練,固執起來,老家伙也拗不過他。”
“他……人呢?”
“走了!
嘉修擱在膝上的手握成拳,按緊在腿上,嘴唇也抿得緊緊的,以防激昂的情緒使他 泄漏太多。希文看在眼里,默不作聲。
一會兒后,嘉修又開口了。
“最后一次爭吵,老家伙告訴大哥,他決定把藍氏交給我,因為大哥太為所欲為。我不清楚大哥做了什么事惹得老家伙說出那種氣話,他氣沖沖出去,那一走,沒再回來過。”他拳頭張開,又收緊!拔覐膩聿幌胍{氏,它是個太沉重的枷,我扛不起!
他像個垂死的人般無助。希文此時說什么皆不宜,便繼續保持沉默。
“我盡力了。”嘉修用顫抖的聲音說,“我是無能,既不能為藍家,為自己生個后 ,我用盡一切心力不辜負他的期望。但是擔子太重……”他眼光終于瞥向桌上山一般的 檔案!拔以詾榭梢造o悄悄的解決,總有一天,能把丟了的再買回來,誰知道洞越漏 越大!
“怎么開始的呢?”希文平和地問。
“我原先也不大清楚。”嘉修將交疊的腿換個姿勢,“最近這一個多禮拜,我想了 一下。老家伙以前作風強悍,幾乎是不擇手段,多少得罪了一些人,樹立了些在暗中的 敵人!
希文聽不出重點和關聯處,便等他繼續往下說。
“我覺得這是個有計畫的并吞!毕N淖绷似饋!白屑毣叵耄瑥囊婚_始,不管 這人是誰,也或者不止一個人,總之,對方摸清整個藍氏的生意網路命脈,也很清楚我 不懂得掌控的弱點,一步一步地竊掠了藍氏幾個主要定點,再趁我措手不及,乘虛而入 。”
他也許愚庸,卻很誠實。是個教人痛心的結論,不過對希文目前的茫無頭緒的追蹤 幫助很大。
“對方是誰?”
“我不知道。”嘉修的聲音弱不可聞,無措的雙手握在一起。
“總有個名字,或是個財團?”
“一個財團吧,我想。他們有個代表,這人透過臺協商會里的一個對外貿易主管和 我們談交易,我沒有和他正面接觸過!
如果坐在他對面的不是藍季卿的兒子,盡管他較自己年長,輩分亦長一級,希文斥 責的話便要出口了。怎能如此胡涂呢?
“對方開的價很高,”嘉修目光低了下去!拔乙恍南刖燃保瑳]考慮別的。”
“那些錢帳上都沒記錄。”
“一拿到就用掉了,都用在藍氏企業里!彼泵ρa充,仿佛忘了他是藍氏的少東 ,把希文反當成了老板!皼]想到這個洞補完,那邊又教人挖了個坑。我最近才開始懷 疑,挖藍氏和買藍氏的可能是同一個人!
早點反應,也許情況不致如此糟。但此刻說這話無益。
希文點點頭!爸x謝你告訴我這些,藍叔,省掉我很多力氣,F在我追查的范圍 可以縮小了。”
“我這幾天在找臺協商會那個仲介人。”嘉修告訴他,贖罪的語氣!耙苍S可以問 出個名字。他出國了,還要一個星期才會回來!
希文又點點頭。他可以要藍嘉修把這個仲介人的名字和電話給他,他來查會比嘉修 快。但這是嘉修盡他的責任的時候。
“我不知道該怎么謝你,希文!彼难凵裼芍裕砬槭切读酥負乃沙。
希文就怕這個!拔沂且獔蟠鸺纠袭斈甑亩髑椤K{氏還是藍家的,這位子,”他輕 拍座椅扶手。“太大了。我這樣的體位,坐上去會重心不穩的!
“我要有個你這樣的兒子就好了。”嘉修微微一笑!安贿^你也就快是我的半子了 ,意思一樣。”
這件事,希文此刻還不便說得太多。他是個重然諾的人,他答應了藍(王玉),不能 背信。
“藍叔,您該是過來人,一定了解未必兒子就定然是要負責傳承繼業的人。也未必 兒子才值得得到關心和注意力。藍(王玉)是您的女兒,她需要您的關愛。她承受的壓力 應不比您少,比您輕!
嘉修半晌不語!拔也皇遣魂P心她!彼D難地說,“是無從關心起。她爺爺把她 當個男孩來訓練,她的一切都由她爺爺安排好了,我沒有插手的余地。”
“我也許不該說這話,藍叔,但是您覺得季老像安排您的生活、事業、婚姻,一樣 的去排定藍(王玉),公平嗎?”
事實上,以藍嘉修遇事第一反應便是逃避的個性,希文想他說了也是白說。
果然藍嘉修站了起來,掠下這個話題。“太晚了,希文,你也該回去休息了。”他走了兩步,又回頭說,“唔……別讓老家伙知道我今晚跟你說的這些事。”
希文無聲地嘆一口氣。“如果您有新消息,麻煩讓我知道!
在這種當口他自然不會拿公事去讓還躺在病床上的藍季卿煩心,不過希文第二天和 尹仲桐提了一下。
“我知道這件事。”他立刻告訴希文,“藍先生派去代表公司和對方會談的,是藍 氏財務部經理,原來很受老爺子器重的老員工!
“原來?”
“他走了。他覺得背著董事長出賣公司,等于出賣了董事長對他的信賴。我想這也 是藍先生指派他去出面的原因。藍先生料定他不會去向董事長報告。”
“因為他對公司的忠誠,他自當遵藍叔的指令做事,然而那樣做又違背了季老。任務完成之后,他良心不安,就辭職了!
“正是!
“我想他提辭呈時,藍叔并沒有留他。”
盡管希文用的是肯定語氣,并非疑問,仲桐依然回答,“沒有。不過林經理臨走前 約我吃飯,把他所知道的告訴了我!
希文沉吟地點頭。“你有林經理的地址嗎?”
他當天晚上便去拜訪了這位前藍氏財務經理。單就他無法昧著良心繼續在藍氏留任 這事看,未見他之前,希文已對這人的誠實、自愛、自重留下可敬印象。見了面之后, 他的坦誠和知無不言,更教希文感激萬分。
“對方代表是個外國人,”他告訴希文,“可是說得一口標準國語。很有禮貌,十 足紳士派頭。臺協那人介紹他是英國來的。挺年輕,長相挺俊,高高大大的,金黃色頭 發,他有個中文姓名,叫戴洛!
。
看見走進店門的客人竟是藍(王玉),安若暗暗吃了一驚。依然帶著親切的微笑,她 走向她們。
“藍小姐,真沒想到!
“你是──”藍(王玉)記得她的臉,敲了一會兒腦袋,才想起她的名字!澳涟踩 。牧小姐,對嗎?”
“叫我安若就好!卑踩舫耐橐活h首!皻g迎光臨。”
“原來你在這開店。 彼{(王玉)很高興。
“我哪有這么大的本事?我只是店員!
“店主是老板娘吧?”樸楓不高興被冷落,倨傲地揚著下巴!罢埶鰜斫o我們介 紹幾套像樣的衣服。”
“老板娘不在。”安若口氣淡然、禮貌!皟晌恍枰疫m合哪種場合的衣裳呢?”
“老板不在,我們改天再來。”樸楓轉身就走,認定藍(王玉)會乖乖跟著。
但藍(王玉)待著沒動。“既然來了,就看看嘛!彼龑Π踩粲淇斓匦χ!罢娓吲d 又見到你。你怎么沒打電話給我呢?”
“對不起,我一直很忙!卑踩暨是一樣的語氣。
那天她太震驚了,沒有留意藍(王玉)的情人,看她這個同伴的霸氣模樣,想必就是 她了。觀察她剛剛的舉止,顯然藍(王玉)平時對她言聽計從。而她一下子就表露出來的 對藍(王玉)的專制,和她態度的驕蠻,令安若十分反感。
安若并不想在這見到藍(王玉),不論現在或以后,尤其她又和希文交往了起來。但 她不明所以地想幫藍(王玉)甩掉她明顯地不樂意待在這的女伴。
“想看什么?”安若問藍(王玉)!巴獬龇勘阊b?還是禮服?”
“嗯……我不知道呢!彼{(王玉)詢問地望著樸楓!澳阋襾淼摹D阋屹I什么 ?”
安若微蹙一下眉,旋即以微笑掩過。不等樸楓答話,她接著問,“是為因應什么特 定場合要穿的嗎?”
“哦,非常特別的場合。”樸楓說話了。“廚房里,客廳,臥室。她要時時刻刻, 在家里每個地方,為她丈夫展現出最嫵媚、性感、誘人的嬌妻美姿!
嬌妻二字有如霹靂擊在安若胸口。樸楓充滿惡意的眼神則令她啼笑皆非,同時教她 一陣迷惑,這女人,把她當作情敵了,因此態度如此尖刻,卻又陪著藍(王玉)選購衣服 ,教她去誘惑她丈夫?
“藍小姐,你結婚了嗎?”安若以泰然的神情問。
藍(王玉)臉頰微微浮起紅暈,不像嬌羞,倒像尷尬!翱炝,就下個星期!
“哦,恭喜你。是誰這么幸運呢?”安若語調隨意,心口揪著,幾乎已經猜到答案 。
“費希文!被卮鸬氖菢銞,還是那不屑的傲慢神態!岸ΧΥ竺摹z筑’服裝 公司老板。你沒聽過吧?”
忍著胸腑間的刺痛,安若的微笑不變。“聽過的,費先生和藍小姐真是郎才女貌, 一對璧人!
“叫我藍(王玉)!彼{(王玉)拉著安若的手!澳愦饝^做我的朋友!
“好,藍(王玉)。你想先看什么?我們有幾套剛由巴黎來的新裝,居家待客或外出 皆宜!
接下來,安若度過了畢生最漫長的兩個小時。藍(王玉)的毫無主見,樸楓的極盡挑 剔,都不及她由胸口穿至喉嚨的梗痛難受。
“我們的婚禮不準備大鋪張,”臨走前,藍(王玉)對安若說,“只宴請雙方親人, 不過我希望你來。我要告訴希文,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一定要來,好不好?”
“好。”安若愉快地允諾。“你通知我日期、時間,我一定到。”
婚禮就在下星期,那么應是上次她和藍(王玉)見面不久就決定了。他竟然不但沒告 訴她,還來若無其事地撥弄她,戲弄她!
她應該拒絕他的。但她卻一次又一次開著大門迎他而入。安若不知她這算玩火自焚,還是自取其辱?尚业氖牵沒有做出她母親當年做的傻事。
盡管告訴著自己,這不是世界末日,只不過她一時大意,開了她的感情之門,放進 了幾支冷箭。箭拔掉,關上門,養養傷,她還有更重要的日子要過。安若麻麻木木地挨 到終于可以打烊的時間。
送走當天最后一位客人,她關上店門,電話響了。她不想接,知道會是他。
但,為什么不?“相交”一場,送他些贈言也是應該。
“安若,休息了嗎?”
“剛打烊。”他溫柔的聲音如刀般割著她。
“我來看你,十分鐘到。”
“不大好吧,費先生?這么晚了!彼淅湔f,“對了,恭喜你。”
“恭喜什么?安若,你怎么了?”
“原來你沒提是因為忘了。難怪,貴人多忘事,不是嗎?我來提醒你。你下個星期 要結婚了!
希文沉默了半晌。他真的忘了。這些時日,他腦子里只有她和公事。他完全忘了那 個婚禮。
“安若,聽我說──”
“你不欠我任何解釋,費先生。以后有空,歡迎你和尊夫人一道光臨。再見!
她放下話筒的手輕而堅決。憤怒是好的,一向如此,憤怒能使她堅強,使她腦子更 清晰。
她站在柜臺邊,一會兒之后,她將臉埋進臂彎,趴在柜臺上用力從疼痛的胸腔喘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