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周邦彥《蘇幕遮》半闋
昨日傍晚的一場小雨滌盡了塵埃,教今日的陽光顯得特別耀眼,荷花含笑地款擺嬌軀,清新的香氣溶入她的夢里。
垂楊溺溺的湖邊小樓,綠蔭可人,掩映著樓中的小睡美人。
石不華在榻旁看著、端詳著,撩起無邊的遐想:她是大有進(jìn)步了,身子骨逐漸豐潤結(jié)實(shí),精神奕奕更勝往昔,似乎可以瞧見她的眼睛是那麼靈慧而深邃,盛載了無數(shù)的故事急著和他分享。想到這里,他唇邊不自禁的浮起一絲笑意。將近三個(gè)月,當(dāng)他忙於生意時(shí),春柔和冬晴便負(fù)責(zé)陪她玩,去逛熱鬧的市集,去游有名的風(fēng)景勝地,甚至去探訪田野郊區(qū)、去看人家采茶、跟人上山采樹菇撿松果,有一次還租一條船隨著魚船入湖心看人捕魚,吹了半夜的風(fēng),回來咳了三日才好轉(zhuǎn),依然興高采烈的拉著他細(xì)數(shù)漁郎捕魚的經(jīng)過。她總算又會說又會笑,頭痛的毛病一次也沒發(fā)作。
她翻個(gè)身,踢掉了夏布的單被。
她穿著薄綢的衫褲,她的身軀已隱隱約約有了曲線,流露出發(fā)育的跡象。
石不華拉過被單為她覆上,湖邊吹來的涼風(fēng)爽人心胸,卻易令睡眠中的人著涼。
她呼吸平靜勾和,像一個(gè)幸福無憂的少女。
只有一次,她開心的出外玩,回來時(shí)卻面色沉哀,懷抱一件冬天穿的皮裘,整晚不肯吃東西。
他很晚才回客棧,春柔告訴他此事,他心想事出必有因,來弟不是會使小性子的任性姑娘,先問過春柔此事的來龍去脈,才去看來弟。
原來那天她們上街,遇見川地來的商旅販賣珍奇藥材和一件金絲皮裘,據(jù)說那件皮裘的領(lǐng)圍、袖圍上的那圈金絲毛可是從棲息在高山峻嶺中的金絲猴身上剝下來的。金絲猴不僅難得一見,而且身手敏捷極難捕獲,即使捕獲,只有肩背部位那塊金黃色長毛可用,物以稀為貴,這才愈發(fā)顯得珍奇寶貴。
石不華從來弟手中接過那件皮裘,他也買賣過皮貨,摸得出金絲毛是真的,笑說:「你怎麼了?買到一件真貨還那麼不高興!
「我心里難過!
「怎么回事?」
「那人說這件皮裘是用一對母子猴身上的毛皮做出來,獵人捉到母猴,子猴不肯逃,跟著被捉,就一起殺了!沽謥淼芤е麓,眼眶微熱!笧槭颤N不放了母猴呢?子猴離不開母親,為什麼不肯放它們一條生路?」
「為了生存啊!來弟,那名獵人或訐也有母親要養(yǎng)活!骨浦睗竦难劭簦蝗A驟然一陣心酸。「殘酷的不是獵人,是生活,沒有人不害怕餓肚子,你能懂嗎?來弟!
來弟的心房在收縮,她怎能不懂?她也曾餓過肚子,於是,她喟嘆了。
「生也有涯,世間萬物都難逃一死,‘神龜雖壽,猶有竟時(shí);騰蛇乘霧,終為土灰’,金絲猴母子固然可悲,縱能逃脫此劫,最終也是一堆白骨罷了!故蝗A苦笑著搖搖頭!肝覀兡軌蜃龅,只是盡一己之力不去傷害生命本身,給無辜的生命多留一條活路。其馀的,實(shí)在無能為力!
來弟點(diǎn)了點(diǎn)頭,慢慢釋懷了。
「我想把它留給筱樵,我沒辦法穿它。」
「她會很高興。有時(shí),‘無知’才是福氣。」
「我不會告訴她母子猴的故事!
——回憶有甜,也有酸楚。
石不華愛憐的看著睡夢中幸福的她,她和他基本上是同一類人。
來弟翻個(gè)身,這次醒了。她睡眼惺忪的模樣好可愛,飽足地睡了一覺,發(fā)出滿足的嗯嗚聲,踢掉單被,伸個(gè)懶腰,然後終於瞧見了他。
「哇!你……你怎麼可以偷看人家睡覺?」
「我沒有偷看,我是正大光明的走進(jìn)來看——看你醒了沒有。說好去游湖的,誰知你午睡這麼久!
「我才睡一下子,太陽還那麼大!顾蝗幌氲阶约翰铧c(diǎn)上當(dāng)。「我是說你不該偷看我睡覺,你卻扯到睡太久什麼的,存心賴皮嘛!」
「我不跟你賴皮,還能同誰賴皮去?」他涎著臉貼上來,和她耳鬢廝磨,她笑著想躲,卻被他壓在身下,深知不妥,喘著氣捶打他。
「讓我起來!
「噓,別動!
他瞅著她,看她圓潤飽滿的額頭,觀她的長眉、單鳳眼兒,她的直鼻櫻唇,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在她臉上逡巡,愈看愈有味道,那模樣使來弟覺得似要被他一口吃掉,呼吸急促起來,睜著坦白、驚惶、無助的眼眸,幾欲滲出水霧來。
「你讓我起來!
「噓,」他輕掩檀口,緊緊的盯著她!高@人間我只能等你來疼我了,來弟!顾穆曇舻投粒瑧T常的微笑從他臉上消失了,目光灼灼的似要與她一同燃燒。他的眼光使她瑟縮,益發(fā)的心亂如麻。
他瞅著她,沒有再說,放開束縛她的手,站起身來。
來弟松口氣的同時(shí),不解的眨著眼兒,盯住他的背影,感覺他像一位巨人,需要人疼愛嗎?
「你準(zhǔn)備一下,我們馬上出發(fā)!
走開兩步,頓住,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衣袖。
「我要和你說悄悄話!
「你說!
「我要借用你的耳朵!
「房里又沒別人。」他還是彎下腰和她平視。
「噯,你眼睛瞪得這麼大,我說不出口。」
「麻煩的小姑娘!孤曇魠s是憐愛的,乖乖閉上眼睛。
香軟微溫的雙唇甜甜蜜蜜地親在他額上、他臉上。
「我也疼你。」
石不華屏息了一下,睜開雙目深深的凝視著來弟,他的小情人,小未婚妻,她還不能真懂他的意思,但已夠他高興了。
緊緊擁抱她一下,他走了出去。
* * * * * * * *
落日西照,湖上灑滿淡淡的馀暉。
租了船舫人洞庭,這一去至少三五天才游得盡興,林來弟喜出望外的看著石不華,以為他在哄她玩兒。
他也是臨時(shí)改變主意,多耽擱一些時(shí)候讓人將食物、衣服等必需品搬上船舫,才攜同來弟登船,給她一個(gè)大驚喜。他一直沒多少時(shí)間陪伴她,數(shù)日不得一見也是常有的事。這回能夠空出幾天完全用來陪她玩,如何不教她意外之至?
「你沒說……我以為天黑就回去!顾?yàn)轶@喜交集以至舌頭有些兒打結(jié)。
「我平時(shí)一定冷落了你,才使你如此驚訝!故蝗A始終握著她的小手,她手上的傷因治療得當(dāng),幸運(yùn)地沒有留下傷疤,而且長了肉,摸起來軟呼呼、細(xì)綿綿,恰像所有過著舒適生活的小姐所慣有的。
「我沒有埋怨,只是你一直都忙……」
「來弟兒,你不喜歡我陪你嗎?」
「不,你怎會這樣想?」
「因?yàn)槟阆窬芙^我,來弟兒!
不知怎地,來弟下頭添個(gè)兒字,聽起來使她感覺臉熱,好像多親密似的。
他不動聲色地為她添了乳名,就好比突如其來的改變行程一般,他那種興之所至、任意妄為、乖戾的言行是不可被拒絕的。春柔等人都嘗慣了,只有來弟老老實(shí)實(shí)的不照單全收,但她為自己的反應(yīng)使他難受而自責(zé)。
「不,不,你陪我,我再開心不過,只是怕耽擱你的生意!
「錢永遠(yuǎn)也賺不完,我總有法子賺到我需要的數(shù)目,但妻子卻只有一個(gè),我發(fā)覺再不停一停腳步,你會只認(rèn)春柔而不認(rèn)我。」
春柔在一旁掩嘴笑了,主人竟會表露出吃醋的樣子。這激發(fā)來弟潛藏的熱情,親熱的握住他的手,向他保證絕沒有一刻鐘忘記他,即使他不在她身邊。
石不華吻了她額頭一下,表示相信她。
來弟的情緒為之高昂,紅著臉兒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為著心中激動。一直受他照顧,享受他帶給她的種種福祉,過著一種使人感覺酣暢和心滿意足的生活,石不華沒說差,她只需忙著吃喝玩樂就夠了。然而,偶然午夜夢回,她會驚醒過來,感覺這種生活像夢一樣不真實(shí),隨時(shí)有可能被逐回丁家的廚房,做著永遠(yuǎn)做不完、超乎她體能的工作,令她不能真正將石不華當(dāng)成未婚夫來看待。
她從來不知道,他也是需要她的,不愿受她冷落。
石不華并不要以供給她舒適的生活而獲得她的感激,他要她主動愛上他,所以他隨時(shí)準(zhǔn)備調(diào)整行程以改進(jìn)兩人的關(guān)系。
其實(shí),整個(gè)旅程并不完全是舒適的,有時(shí)一連趕好幾天的路才得住店休息,有時(shí)露宿荒林只能以乾糧、冷肉充饑。來弟總是維持著孩子氣的活潑精神,使野宿也變成一件樂事。她從來不埋怨,所以每暫住一個(gè)地方,他總是盡可能對她作一些補(bǔ)償。
在船上,他親自帶她四處參觀,三間艙房,他和她各住一間,春柔、夏雪、冬晴住一間。夏雪平常跟在他身旁負(fù)責(zé)記帳,來弟較少與她接觸,卻感覺比冬晴更容易親近些,冬晴不時(shí)令她難受,所以她極不愿單獨(dú)地和冬晴在一塊兒。
「我們坐船去哪里?」來弟喜歡和石不華在一起。
「君山!
上來甲板,晚飯已開出來,一壇燉肉是從小樓帶出來,兩尾清蒸魚是船夫現(xiàn)網(wǎng)的,還有一大盤的醬蝦,兩樣小菜和一碗湯,夠豐盛了。
春柔燙了一壺酒,冬晴殷勤的剝?nèi)ノr殼,將蝦肉擱在小碟里方便石不華食用,卻眼巴巴的看著他原封不動的轉(zhuǎn)獻(xiàn)給林來弟。
「她不能吃蝦的!苟鐜缀跬葱牡亩⒅r看。
「來弟兒?」石不華不解。
「她吃過兩次蝦但兩次都覺得皮膚痕癢,有些人就是吃不得蝦蟹!
林來弟有些無奈的點(diǎn)點(diǎn)頭。
「你應(yīng)該告訴我的!顾愿赖溃骸赴盐r撤下去,從此蝦蟹不許上桌。你們也都下去用膳,這里不需伺候!
她難以置信他會這樣處理。
「你可以吃的!
「我不偏好某樣食物,吃不吃都無所謂!顾麙读撕脦讐K燉肉放進(jìn)她碗里!赣紊酵嫠钕捏w力,你要多吃些!箒淼芡短覉(bào)李的挾一大片魚肉給他,他大笑!赣幸馑,值得浮一大白!顾勓詾樗迳弦槐啤!负镁!醇香濃郁,人口清咧甘爽,馀味悠長,‘江陽盡道多佳釀’誠然不假。來弟,你可知我從事何種營生?」
「你是大地主,有棗園、栗園、麥田……」
「這些權(quán)充是老本,守著固然已足夠豐衣足食,太平日子過久了會使男人喪失奮斗的精神。我一出世便注定要和命運(yùn)戰(zhàn)斗,從來都不肯認(rèn)輸,這臭脾氣大概至死也改不了。」轉(zhuǎn)動著酒杯,注視杯中瓊漿!该褚允碁樘,我做買賣也朝這圈子發(fā)展,自許以十年為期,做遍大江南北的生意。一開始辛苦些,必須四處奔波,石園是我休養(yǎng)生息的地方,如今有了你,我須得重新盤算過。曾想將你養(yǎng)在石園,請先生教席,待我回石園再親自教育你,等你長大了咱們立即成親,而現(xiàn)在我已習(xí)慣有你陪伴,分開數(shù)月我反而不能忍受!
「我不要和你分開。」如今他是最關(guān)心她的人,她害怕重回孤獨(dú)的境界!肝覀兛梢韵瘳F(xiàn)在這樣,同進(jìn)同出。」
「只是你會辛苦些,你過得慣這種奔波的日子嗎?」
「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我不要一個(gè)人待在石園!
「會有許多人伺候你……」
她搖搖頭。「他們都不是你,沒辦法代替你!
「來弟兒……」
「不要丟下我一個(gè)人,拜托!
「好吧!咱們就暫且照著辦,來,把這塊肉吃掉。」
兩人邊吃邊聊,他向她描述君山的種種。
「洞庭湖上有許多小山,最有名的便是君山,古詩形容它:‘遙望洞庭山水單,白銀盤里一青螺!瞥某藤R也寫道:‘曾游方外見麻姑,說道君山自古無。原來昆侖頂上石,海風(fēng)飄落洞庭湖!顾忉尦砂自挘瑏淼苈犃酥卑l(fā)笑!高@原是詩人的妙想,卻將君山說得活了!
「怎麼你這樣有學(xué)問,什麼都知道!
「多謝娘子謬贊,你的相公天生喜歡賣弄,一肚子文章沒有,揀幾首詩詞背一背冒充學(xué)究倒是不難!
「我不相信你只會賣弄,你是我所見過最了不起的人!
「真的嗎?」石不華大樂!缚磥砦夷抗鉁(zhǔn)確,選對了妻子,懂得要崇拜自己的相公,值得為天下女子的楷模。」
他大言不慚,一點(diǎn)兒也不知道謙虛,明是夸獎來弟,暗里又將自己捧上一捧。來弟真要臉紅了,用她那對天真而坦白的眸子,無措地望著他。
「你……你有時(shí)很不正經(jīng),什麼娘子、相公……也不知羞!
「我不知‘害羞’兩字怎麼寫,你來教我吧!」
她垂下臉兒!肝乙膊粫䦟!
「哦,來弟,你真好騙,我哄你的!顾笮σ魂!改阆矚g讀書對不對?等我們回石園過冬,就有時(shí)間慢慢教你了!
來弟又喜又愁!肝沂遣皇呛鼙?萬一學(xué)不會呢?」
「來弟兒,石不華伸出手,她猶豫的將手放上去,一股力量令她靠在他身前。他撫著她亮澤的烏發(fā),輕柔的說:「你一點(diǎn)也不笨,只是年紀(jì)小,所學(xué)有限,又無人生經(jīng)驗(yàn),所以容易受騙。可是你知道嗎?我就是喜歡你這樣,你不虛偽,你不做作,使我可以很安心的讓你看到真實(shí)的我。」
他親吻她的秀發(fā),輕道:「有一天,你會長大,你將學(xué)會不再受騙,但是,來弟兒,不要失去你純真的一面,好嗎?」
她輕輕笑著頷首,她不完全懂,但總愿意讓他快樂。
臨睡前,她照舊要喝上一碗補(bǔ)湯,令晚是當(dāng)歸、首烏燉雞蛋。她在艙房里吃著,其實(shí)不大吃得下,但冬晴在一旁虎視耽耽,活像她少吃一口就有了名目去向主人告狀討賞。
她實(shí)在厭惡中藥味,即使是補(bǔ)湯、補(bǔ)藥也不愛吃,只是一來不好拒絕人,顯得不知好歹,二來先前身子的確很差,需要吃些滋補(bǔ)的東西。如今她自覺身強(qiáng)體健,哪還需要進(jìn)補(bǔ)呢?
「在船上熬湯豈不麻煩?不如別再做了!
冬晴只說:「我聽從主人的吩咐行事,他交代我做,我不敢不做。」言外之意是她說的話不算數(shù),命令不了冬晴。
「我去同大哥說!顾嘀逆静桓疫`道石不華,於是好心的建議,竟換來一頓呵斥。
「你少不知好歹了!主人有多少大事要操心,夜里尚且讀書至子時(shí),如此日夜兼忙,你卻拿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去煩他,有好吃的給你吃你還嫌?xùn)|嫌西,忘了幾個(gè)月前自己差點(diǎn)沒餓死的可憐相,才多久,倒學(xué)會挑嘴了。」冬晴委實(shí)忍不住了,她心甘情愿服侍主人,但這個(gè)在她眼中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來弟哪配得她伺候?名馬尚且挑主人,況乎一名才、藝兼?zhèn)涞拇竺廊,名為奴婢,?shí)是自由身,石不華并沒要四婢簽賣身契。
雖然冬晴不斷想說服自己來弟是主人選上的小佳人,當(dāng)視同主人的另一化身,可她就是辦不到,看不出來弟有哪一點(diǎn)勝過她,配做她的主母?
來弟面孔脹得緋紅,心里難受得要哭了。
冬晴真替石不華感到不值!改闩洳簧现魅!你不配!他只是可憐你,又碰上一場非贏不可的賭約……無論如何我冬晴也不承認(rèn)你的身分!
「什麼……什麼賭約?」
「那不關(guān)你的事,你不必知道!
來弟禁受不住,即使是小孩子也有自尊心,希望被人尊重。她面色轉(zhuǎn)青白,呼吸急促的嚷著。「我不要和你說話,你老是使我難受,你走開!」她集中全身的力量推開她,沖出艙房,跑上甲板,石不華聞聲回頭。
「怎麼你還沒上床休息?」
她沒有說話,顯然她打擾了他讀書,在這一剎那,一層痛苦的浪潮包裹住了她,她果然是配不上他的,只會給他添麻煩。
「來弟,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
「沒有!顾穆曇粲行﹥哼煅,轉(zhuǎn)身要走。她怎能對他說,希望他不要這么強(qiáng),高明得讓她覺得她需要一把天梯才得以和他相依偎;她又如何對他說,她不想做他的未婚妻了,人人都說她配不上,這種自卑的感覺是不是會跟著她一輩子?!
她本是十分脆弱又十分敏感的大孩子,長期相處下來,對他真是由衷佩服,如果她只是石不華的一位客人,那麼佩服終歸是佩服,并不影響她的人生,倒也坦然自在;然而,他竟下了聘,身為他的未婚妻真需要絕佳的自信才足以映襯他的耀眼。
尷尬的十四歲,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心緒變化多端,偏又敏感得要命,旁人的一句好話、壞話都會影響其心情。
如果她再長幾歲,她二十歲他三十歲,兩人之間的差距就會慢慢縮短了。只是,小來弟一時(shí)還沒辦法想到這些。
「別忙著走!故蝗A出聲留她。
她一動也不動,一時(shí)竟想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
他來到她身後,按住她兩肩,感覺她在打寒顫,連忙轉(zhuǎn)過她身子,她掩住臉,不教他瞧見突然奪眶而出的淚水,壓制住那即將迸出的眼淚。
「來弟兒……」
「你不要管我啦!我根本一無是處……不值你費(fèi)心照顧……你為什麼要……為什麼要……和我訂婚嘛,嗚……」
石不華簡直被她弄得不知所措,他的手捏緊她的肩膀,屏著氣說:「怎麼你不懂嗎?我喜歡你,喜歡你啊!」
林來弟放下小手,她的眸子浸在水霧之中,卻出奇的閃亮。
「我不信!
「若不是因?yàn)橄矚g你,我又為著什麼呢?」
「同情……可憐!
他忍不住失笑!肝乙餐檫^春柔和夏雪,可憐過秋心和冬晴,但我并沒有和她們訂親。如果只是同情你孤苦無依,我一樣可以給你一個(gè)棲身之處,你的遭遇并不比她們可憐!顾萌ニ难蹨I,突然將她抱了起來,回到先前的座位,就讓她坐在他的膝上,微微揚(yáng)起了眉梢,深思的說:「你怎會突如其來的鬧起情緒?進(jìn)房前還好好的!
她無心告狀,輕搖一下頭,縮在他懷里,心情好多了。
石不華懷疑的看著她,并不逼問。
「可吃了補(bǔ)品?」
「我不想吃,可不可以不要吃?」
「不想吃就別吃了,幾天吃一次或許會好吃些!
「我怕那中藥味兒!顾嘁幌履。
「老實(shí)說,我也不喜歡。」
「我這麼做是不是不知好歹?」
「當(dāng)然不是。我以前說過,你只需忙著花我賺的錢,你愛吃什麼便吃什麼,不想吃自然可以不吃,只要你的身子調(diào)養(yǎng)得當(dāng),我總不會勉強(qiáng)你!
「那我就不吃了!箒淼芙饷撍频耐鲁鲆豢跉。「我這麼努力在花你的錢,你不是要工作得更辛苦?不如我們節(jié)儉些,你也不必那麼辛苦了!
「咱們已經(jīng)夠節(jié)儉啦!我說過,我喜歡不斷的奮斗,這使我活得有精神!顾D了頓。「你若不困的話,講一個(gè)歷史上有名的奢侈故事替你催眠!
一聽到講故事,她精神倒好了。
「西晉時(shí)有位富甲天下的石崇,和晉武帝的娘舅王愷比富、比奢侈,這兩人都是愈有錢就愈喜歡炫耀其豪奢,誰也不愿落個(gè)第二。王愷命令家人用飴糖水涮鍋洗碗,石崇馬上下令廚手用臘燭當(dāng)柴火燒;王愷叫人用紫絲做屏障,沿途鋪陳達(dá)四十里長,石崇更不示弱,以衫錦為屏障,沿途鋪陳達(dá)五十里長;石崇用花椒當(dāng)泥土涂墻,王愷則以更昂貴的赤石脂來刷墻;兩人爭來斗去,看得王公大臣們眼花繚亂,一般人則羨慕得直淌口水。有一天,當(dāng)皇帝……」
這時(shí)候,船身晃了晃,似乎撞到了什麼。
來弟差點(diǎn)跌下去,幸而他的手扶在她腰上,將她穩(wěn)住。
春、夏、冬三婢齊涌出。「有敵人?」
「夏雪,你去看看!
不多時(shí),由船尾那邊冒上兩位沉魚落雁來,艷若秾桃,嬌似弱柳,以凌波微步般的蓮步走到石不華跟前,來弟已下了地,這時(shí)更被她們擠到一旁去納涼。
「石大爺,我叫沉魚!
「我叫落雁!挂蕾嗽谒髠(cè)的妙齡女郎,風(fēng)情無限嬌媚。「我們姊妹是回春樓的姑娘,我若居第二,也只有沉魚敢居第一。有位大爺花錢包下我倆姊妹五日,陪伴石大爺在湖上的日子!
沉魚差點(diǎn)就要坐到他大腿上。「奴家有個(gè)小名,叫小魚兒!
「我是小雁兒!
「滾!」石不華似乎正壓抑著怒氣,沉魚落雁見狀,馬上安分得多。
「夏雪!這兩個(gè)莫名其妙的東西是怎麼上來的?」
「主人,我趕到時(shí),她們已上了船,而送她們來的那艘船卻劃走了,顯然那一下撞擊是在她們上船之後故意示警!
「太大意了!故蝗A譏嘲的目光落在兩女身上!甘钦l花錢請你們來跟我開這個(gè)大玩笑?」
「只知他姓錢!钩留~自信天下男人進(jìn)了妓院全一個(gè)樣。船舫里有了這對姊妹花增色添香,在她們眼中這同技院沒啥兩樣,目光對準(zhǔn)有錢的爺們就對了!甘钦l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這五天我們姊妹全屬你一個(gè)人的!
「石大爺,這種新鮮事在我們也是第一遭,錢大爺舍得出三倍的高價(jià),必然是你的好友,或許為著你過生日?」
他的生日已過,也沒有姓錢的朋友。
這簡直是霸王硬上弓,在湖上,欲趕她們下船也不能。
沉魚落雁不信他是石頭人,有人出錢請她們游山玩水,只伺候一個(gè)男人總比整夜賣笑輕松,加上鴇母貪圖高價(jià),於是沒太多考慮便上船來,自然不能灰頭土臉的回去。她們不僅在回春樓掛頭牌,在那一條百花競艷的長巷中也是頂頂出名的。種種能使男人快樂的花招一樣也沒漏學(xué),遇見文人雅士,還能吟幾句詩,歌喉也甚美妙;碰著腰纏萬貫的大老粗,劃拳喝酒也使得開,算得上是十分敬業(yè)的青樓女于。
她們卻看不出石大爺喜歡哪種玩意?
兩人均張著一對無辜、嬌媚、柔弱、惹人疼惜的眸子,盼他垂青,盼他眷寵。
她們不知石不華對「美人」早已免疫,另有一套標(biāo)準(zhǔn)。
他曾對著一張堪稱最完美的美麗面孔,天天看,看了好幾年,胃口自然養(yǎng)刁了,對一般所謂的「美人」很容易使能挑出毛病,如何著迷?
沉魚落雁被他瞧得心兒蹦蹦直跳,覺得自己像砧板上的一塊精肉,心里都想,不會這樣巧,剛好碰上「例外」的男人吧?
「石大爺。」
「你們奉命來伺候我?」
「是的!
「可是銀貨兩訖?」
「都付清了!
「很好。」石不華從容自在的說:「我并不認(rèn)識什麼姓錢的,大概是化名,這且不管了,只是我必須坦白說,這事令我不悅。既不能請你們下船,也沒地方給你們棲身,還要多費(fèi)糧食;我沒理由供養(yǎng)你們,不想餓肚子就給我干活,照姓錢說的,好生伺候我。這第一件事,我生性愛潔,你們負(fù)責(zé)將甲板抹乾凈,記住,是抹,不許刷,以免發(fā)出聲響干擾他人睡覺。冬晴,你負(fù)責(zé)檢查,若有一寸地方不乾凈,早飯只供兩個(gè)饅頭一碗清水,吃飽了再抹。你們習(xí)慣夜生活,正好干活,等白天床鋪空出來再睡!
冬晴樂了!钢魅朔判,這兩位不速之客交由我照應(yīng),絕出不了差錯(cuò)!
沉魚落雁駭?shù)没ㄈ菔,她們何時(shí)干過粗活?
「明日我等上君山玩,回來必然疲倦,你們事先將熱水燒好,回來好泡澡!故蝗A站起身。「暫時(shí)就這麼辦吧,待我想到其他事再另行吩咐。」
「石大爺……」落雁已擠出兩滴眼淚。
「天啊!我不信這樣悲慘的遭遇會落在我身上,你……莫非你真是石頭人?」沉魚掩面哭泣。
石不華拿起書本,牽了來弟的手走到艙房外!赶难,你伴著小姐!
夏雪應(yīng)諾。
他對那兩個(gè)女人總是不太放心,夏雪的武功在四婢中是最好的。
「大哥,你真要她們夜里清洗甲板?她們到底是誰呢?」
「她們都是回春樓的姑娘,習(xí)慣白天睡覺。好了,夜已深,快些上床去!故蝗A回自己的艙房。
來弟一肚子的疑問,關(guān)上門便忍不住問:「‘回春樓的姑娘’是干什麼的呀?」
夏雪嗤笑!附o人要的!
來弟仍是不懂,見夏雪不肯明講,悶在肚里好不難受,決定明日向石不華不恥下問。
她來弟別的長才沒有,「好學(xué)」之心絕不輸給任何人喲!
「一勤天下無難事」,她的未婚夫不正是最好的范本嗎?來弟決心以他為師,總有一天她也會變得和他一樣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