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或許可笑,但他就是這么覺得。
他旋緊眉,視線移向照片旁的小檔案!
單鐸,三十五歲,美藉華裔!
他其實是土生土長的臺灣人,與他一樣出生在桃園,上過同一年小學(xué)、國中、高中,同樣考進(jìn)警察大學(xué),只是單鐸沒從警大畢業(yè)。
他們相似的,還不僅是從小到大的成長經(jīng)歷,他們甚至擁有某一程度相同的血緣,單鐸的祖母是他的姑婆。
但這些以外,其實還有種科學(xué)無法解釋的牽引,使他亦步亦趨的循著單鐸的成長之路。
最初他并不明白這點(diǎn),直到跟著父親去探望姑婆時,在那里看到單鐸從小到大的照片、成績單、獎狀……某種心領(lǐng)神會注入他心間,恍然意會到他與單鐸之間存在著某種無法解釋的牽引。即使無法證實,即使只能任這個牽引牽引著他,大佑都無意抗拒這樣的宿命。甚至將單鐸為何改變了自己的職志,不但沒從警大畢業(yè),反而沉淪于他向來唾棄的黑暗海域里的原因當(dāng)成畢生探索的目標(biāo)。
他是那屆警大生中最優(yōu)秀的一名,如果他順利畢業(yè),以他的優(yōu)秀想在警界出人頭地不是不可能,為什么他會休學(xué)離開學(xué)校,自此遠(yuǎn)離他向來崇仰的正道,遠(yuǎn)離一手撫育他成人的祖母?
大佑再度凝視照片里的男人,似乎想向他尋求答案。然而他墨鏡下的表情諱莫如深,儼然是一道難解的謎。
單鐸在警方的檔案里沒有留下任何前科。盡管國際刑警將他視為危險人物,懷疑他是軍火走私販鯨幫幫主的左右手,卻查無實據(jù)。
他入籍美國,游走全世界,數(shù)不清有多少樁軍火走私案與他擦身而過,但僅僅是擦身,警方找不到他直接涉案的證據(jù)。但有旁證暗示他與這些案件有關(guān),并極有可能是暗中籌劃的幕后主使人。
這些卻都只是懷疑。單鐸太過機(jī)靈了,猶如見首不見尾的神龍,對警方作業(yè)方式極為熟悉,游走于法律邊緣,以合法掩護(hù)他的非法行動,讓誰也逮不住。
他有許多年沒有回臺灣了,這次突然回來,是因為傅雪的死讓鯨幫元?dú)獯髠坏貌换貋碇鞒执缶謫?還是另有緣由?
一道閃光在他渾沌未明的腦中出現(xiàn),大佑像被電到似的全身一顫。
那是什么?
他的心猛地一跳,那道如流星般的光芒閃得太快了,快得讓他無法捕捉。雖然知道那道光很重要,大佑就是無法確知它代表的意義,只能模模糊糊的感應(yīng)到一股強(qiáng)烈的恨意忽地在胸口沖卷,令他血?dú)馍嫌浚翟诋?dāng)場。
怎會這樣?
他顰額蹙眉的緊盯著照片。
單鐸那張不遜于國際巨星的酷帥臉孔,在時間之神的考驗下,非但不顯得蒼老,反而增添成熟男子的魅力,外加習(xí)于黑暗生活的邪魅氣質(zhì),對異性形成強(qiáng)烈的危險吸引力?嘟Y(jié)實的體魄則令同性妒羨,這樣的好身材一半是天生,一半是后天鍛煉,要是讓怡孜看到,口水八成流下來了。
這念頭讓大佑的眉頭攢得更緊,幾乎要打成死結(jié)。
刺耳的電鈴聲突如其來的響起,他被驚嚇得差點(diǎn)從沙發(fā)上摔下來。
大佑本能的抬首看向掛在壁上的時鐘,時針指向八點(diǎn)的方位,原來他發(fā)了這么久的怔。從下午開始休假到現(xiàn)在,他似乎什么都沒做,只顧盯著單鐸的照片看。不知情的人,怕會以為他對單鐸單相思呢!
自嘲的念頭還在腦中盤桓,電鈴聲不死心的持續(xù)響著,為了耳朵著想,大佑只好起身走向門口。
這時候會跑來他公寓、又這么沒耐心的摁著電鈴不放的人,他屈指只能數(shù)出一名。打開里門,果不其然看到那張橫眉豎眼的臉。
“你聾了呀!我摁那么久的門鈴都不來開!”怡孜在鐵門外抱怨。
大佑趕緊幫她開門,怡孜氣呼呼的將手上的提袋推到他面前。
“拿著!”
他如接圣旨般的接過,表情詫異的斜她一眼。
“這是什么?”
怡孜擠過他身邊走進(jìn)屋里,留長的馬尾不經(jīng)意的掃過他臉頰,一縷夾雜著女性馨香的汗味撲鼻而至,大佑的呼吸及心跳不禁急促了起來。
“晚餐。李大佑,你這里不是有冷氣嗎?熱死我了,快點(diǎn)打開!
“晚餐?”他將兩袋食物放到茶幾上,拿起遙控器打開冷氣。“你帶晚餐來給我?”
“你這是什么口氣呀?”怡孜對他無法置信的語調(diào)有點(diǎn)火大,幸好冷氣及時發(fā)揮降溫作用!拔覐哪阃履抢镏滥阆挛玳_始休假,好心的帶食物來看你,還被你嫌!
“我沒有嫌呀,只是很訝異。”
“訝異什么?反正我也要吃飯,順便買你的一塊吃!
“是!痹掚m這么說,大佑還是忍不住咧開兩邊頰肉。沒想到陳怡孜這個守財奴,竟舍得順便買晚餐給他。
認(rèn)識她有兩年了,每一次都是他掏腰包請客,這丫頭連請他喝過一杯白開水都沒有,今天是哪根筋不對勁,居然主動買東西請他?
在他狐疑中,怡孜已經(jīng)動手清理茶幾了,瘦長的指頭利落的抓向他稍早閱讀的那份檔案。在大佑阻止她之前,一聲“咦”的輕呼自她口中逸出,那雙細(xì)長的眼兒瞪凸了兩倍。
“這是誰呀?”
仿佛可以聽見她吞咽口水的聲音,大佑只覺得酸苦辣的氣味充滿嘴巴,沒好氣的道:“不關(guān)你的事,還我!”
“那么小氣干嘛?”她偏不還他,還拿那雙小眼睛瞄他!翱匆幌掠植粫賶K肉,看在我請你吃飯的份上,借我多看幾眼嘛!
“陳怡孜,那不是你應(yīng)該接觸的人!
“少來了。以往滿臉橫肉的通緝犯,你都肯借我看了,這個大帥哥為什么不肯?哦——”她刻意拉長聲音,眼中有著了然,促狹的道:“他該不會是你暗戀的對象吧?”
“陳怡孜,你在胡說什么?!”受不了她眼里的曖昧,大佑咬呀切齒的擲出心底的不滿!拔覜]有那種癖好!”
“開玩笑的,別氣,別氣!”怡孜機(jī)靈的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輕聲細(xì)語的安撫他。“不能怪我胡說嘛,是你的態(tài)度太奇怪了!
“我是……”被她氣得沒力的同時,大佑明白自己越是阻止她看,這妮子越是好奇的想追根究底!八懔耍凑阋呀(jīng)看見了,索性給你看個夠!
說完,他賭氣的別開眼,不想看她盯視檔案上的照片那副心醉神迷的癡狂樣,以不必要的蠻力解開塑膠袋,將兩盒餃子、一盒鹵味和兩碗湯拿出來,依序放在茶幾上。
“看來這次你下了滿大的本錢,倒教我受寵若驚呀!”他語帶諷刺的說。
“好酸的口氣喔。你這么說,好像我以前有多小氣,對你多苛似的!扁伟涯欠輽n案放到一旁,伸手拿過分量較少的那盒餃子!坝洸挥浀梦夷玫降诙P稿費(fèi)時,要請你去看電影、吃飯?是你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用女人的錢,堅持要付帳的。為了不損害你的男子氣概,我后來才都讓你請!
這么說還是他自作自受?大佑苦笑,他是心疼她一個女孩子為了幫家里還債,要半工半讀,才不忍心讓她破費(fèi)呀。
“那么今天為何又……”
“我早上去過妙紫那里,她說你對我……”她忽的臉一紅,這難得的美景讓大佑一時失神,沒聽清楚她含在嘴里的模糊一團(tuán)的話。
“你說什么?”他著急的追問。
“就是早上去妙紫那里……”她狠狠的把一粒餃子塞進(jìn)小嘴里。
“她說我對你怎樣?”
“嗯嗯嗯……”
“你到底說什么?”他沉不住氣的追問。
“沒說你壞話啦!”她狼狽的吞進(jìn)餃子,因為吞得太急而喉嚨發(fā)癢!凹依镉袥]有喝的?我口好干!
“不是有湯嗎?”他急著想知道她究竟要說什么。
“這么燙,怎么喝呀?”
她埋怨的語氣細(xì)聽來倒像情人的撒嬌,一陣喜悅的鳴唱充滿大佑胸腔,他急急的起身到廚房,從冰箱里取出礦泉水。
“玫瑰果味道的礦泉水,你向來愛喝。”他在馬克杯里倒了八分滿,怡孜接過去灌了一大口。
“好一點(diǎn)了沒?”他溫柔的注視著她。
被他含情脈脈的眸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怡孜轉(zhuǎn)開眼,視線剛好落在先前看的那份檔案上。
“這個叫單鐸的人是誰?為什么你有他的檔案?”她好奇地問!半m然難窺他墨境下的長相,但看得出來應(yīng)該是個很出色的男人?峥岬哪雍芟裥≌f里常被拱出來當(dāng)男主角的那種黑道大哥,可是上頭并沒有他任何前科紀(jì)錄。”
“你為何對他這么感興趣?”大佑的心情忽的轉(zhuǎn)壞。
“帥哥誰都想多了解一點(diǎn),我是寫小說的,這種類型的男人很適合當(dāng)男主角,正好可以激發(fā)我的想象力!
“什么叫做‘這種類型的男人很適合當(dāng)男主角’?難道別種類型的男人只適合跑龍?zhí)讍?”
“李大佑,你是怎么回事?存心跟我抬杠嗎?”她困惑的挑高一邊的眉毛。
“我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沮喪的放下筷子!胺凑揖褪窍胫。”
“你怎么突然對小說的事感興趣?”她不解的搖著頭!澳兄鹘钱(dāng)然有很多種類型啦,這種類型的男人正好是市面上最熱門的!
“那么我呢?像我這種的又被你擺在什么位置上?”
“你?”她笑著搖頭。“男女主角的朋友、兄弟,攪局的刑警……”
“你說什么?”
見他惱羞成怒的擺出青面獠牙狀,怡孜趕緊見風(fēng)轉(zhuǎn)舵。
“這是小說,你干嘛當(dāng)真?像我這種類型的,還不是被擺在主角的朋友、姐妹的位置上,我就從來沒有生氣過!
李大佑的怒氣奇異的消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后,帶著某種溫柔情愫的純男性嗓音打破兩人間的沉寂。
“這么說,我們倒是半斤八兩!
不知為何,她的呼吸暫停了一下,感覺到神經(jīng)末稍像根繃緊的琴弦被人撩撥了一下。她驀地臉頰發(fā)燙,急著想掩飾自己的急促起來的心跳和呼吸。
“誰跟你半斤八兩的?”她氣急敗壞的嬌斥,反而讓大佑莞爾。怡孜越發(fā)的窘困。
糟糕,她是不是有點(diǎn)喜歡上他了?平常就算有人跟她開這種玩笑,她也不在意,怎么今天小家子氣的扭捏作態(tài),不像自己了?
不可以,就算是有點(diǎn)喜歡他,也不能當(dāng)著他的面承認(rèn)呀!
她深吸了口氣,吁令臉上的紅潮退去,瞪著他賊兮兮的笑容道:“你……少顧左右而言他了!以為轉(zhuǎn)移話題,我就不會再追問單鐸的身份嗎?我可沒那么好打發(fā)!這個人是誰呀?下午我聽說你請假時,就很懷疑喔。你這個工作狂,根本是有特休也不休的人,怎么會一請假就是兩天半,一定有什么事!
到底誰在轉(zhuǎn)移話題呀?
李大佑嘲弄的想,臉上不動聲色,簡單的回答:“我家里是有事!
“跟這個人有關(guān)嗎?”她揚(yáng)了揚(yáng)那份檔案,鍥而不舍的問。
“要這么說也行。”
“到底是什么事?”怡孜難掩好奇心!斑@人沒有前科,你又把這份檔案當(dāng)寶,又說跟你家的事有關(guān),你跟他是什么關(guān)系?”
“他是我表哥。”
話一出口,李大佑嚇了一跳,怎么把兩人的關(guān)系說了?怡孜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不知道把事情想歪到哪去了。
“我明白了!”她興奮地道!澳悄隳弥@份檔案要為他征婚?”
大佑聽了險些昏倒,她怎么會想到這里來?
“你……”
“我太聰明了,是不是?”她得意洋洋地說!拔沂强礄n案里寫著他三十五歲了,又沒提他已婚,猜想他家里的人定然很擔(dān)心她的婚事。不過,我看他儀表堂堂,只要墨鏡拿下來,不至于太離譜,應(yīng)該很容易找到對象。難道是因為他長年住在國外,家里的長輩希望他娶華人,所以……可是,你是刑警又不是媒婆呀。”
說完還狐疑的打量他,看得大佑啼笑皆非。
這丫頭居然懷疑他兼差當(dāng)媒婆!
聽她稱贊單鐸原就很不是滋味了,又被她這么想,大佑心里五味雜陳,不禁有氣的道:“如果是征婚,你不會是想第一個報名吧!”
“開什么玩笑!”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怡孜竟愀然變色,惡狠狠的瞪他一眼。
“他跟我差十幾歲,我怎么會對他有興趣!”話才講完,她表情又是一變,摸著下巴,深思了起來,喃喃道:“除非他是億萬富翁啦,不然我是不會考慮的!
講沒兩句話就暴露出她以A錢為職志的真面目。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大佑不悅的瞅著她。
“你之前不是還說他儀表堂堂,長得酷,最適合當(dāng)男主角嗎?怎么現(xiàn)在又嫌人家年紀(jì)大了?他看起來會很老嗎?”
“墨鏡遮住他一半的臉,我怎么數(shù)得出他有多少條皺紋!”她扮著鬼臉,使出秋風(fēng)掃落葉的筷勢,進(jìn)攻那盒鹵味,口齒不清的接著道:“只是他的氣質(zhì)給我很酷的感覺,黑色的風(fēng)衣和皮褲,還有魁梧的身材,經(jīng)我的想象力一美化,說不定可以打敗燕煬,榮登我腦中帥哥資料庫里的首要大將!
“如果單鐸比你的想象還要俊美、帥酷,你會想嫁給他嗎?”
“史恩康納萊也很帥,不過他的年齡足夠當(dāng)我爺爺了,你認(rèn)為我會想嫁給他嗎?”她敬謝不敏。
居然把單鐸跟史恩康納萊比較!大佑搖搖頭,對她的邏輯難以理解。
“他又沒史恩康納萊老。人家不是說,女人比男人容易衰老嗎?而且老男人會比較疼老婆!
“你少沒常識了!化妝品普及后,女人容易老這句話已經(jīng)不適用。而且女人一般比男人長壽,嫁個老男人不是年紀(jì)輕輕就要守寡嗎?”
“這么說,你想嫁個比你年輕的?”他錯愕道。
“我又沒那樣說,反正……我根本沒想過婚姻的事!扁尾幻靼资虑樵趺磿兜竭@里來,困擾的蹙眉看他!皯(yīng)該不干你的事吧?我要嫁年輕的,或者老的,都是我的自由。李大佑,你該不會真有當(dāng)媒人的癮吧?”
她狐疑的放下筷子,目光從他那張看不出心緒的臉頰,移向他手中的筷子,最后落在他那盒餃子上。
好小子,是嫌她買的餃子不好吃嗎?竟然吃不到一半!
“我才不想當(dāng)媒人,尤其是你的。我只是好奇你的想法!彼浑p澄澈俊朗的眼眸專注的瞅視她氣鼓的臉頰。
怡孜只覺得胸口抽緊,升起的怒氣就這樣莫明其妙的被趕跑,心跳跟著不合理的加快起來。
她慌亂的低下頭,想要做什么來掩飾心中的異樣時,發(fā)現(xiàn)自己早把筷子放下來,急急忙忙又拿了起來,卻心亂的不曉得該餃子還是鹵味。
“怡孜……”他突然輕輕柔柔的喚著她,誘人的男中音如一只無形的手拂騷著她末稍神經(jīng),引起背脊骨一陣戰(zhàn)栗。她手一抖,筷子從手指間滑掉。
“哎呀,我的筷子……”
“這臟了,我去拿一雙新的給你!彼勖魇挚斓南人徊綄⒖曜邮捌穑种覆唤(jīng)意的拂過她的,怡孜只覺一陣奇麻的電流從兩人相觸的體膚傳導(dǎo)進(jìn)身體里。
她睜大眼睛,看向他的表情,充滿了疑惑和驚訝,像是無法理解怎么會這樣,同時又對這種新奇的感覺,生出一種想要探詢緣由的興味。
與她怔怔相視的那雙眼,仿佛正無聲的傳遞著某種訊息。出于本能的,怡孜緩緩抬起手,摸向他的臉。指下平滑的男性肌理,帶給她直透心底的刺激,而大佑火炬般明亮的眼神,更令她心跳加速。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她癡癡地問。
認(rèn)識兩年來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在心頭似走馬燈般快轉(zhuǎn)而過。
她并非木石人兒,神經(jīng)也沒有大條到感覺不到大佑對她的好。只是生活的壓力讓她沒有余裕深想風(fēng)花雪月那方面的事,下意識的將大佑當(dāng)成中性朋友。但在經(jīng)過好友妙紫的提醒后,潛藏在內(nèi)心的情愫頓然開放,她不禁期待情苗能開花結(jié)果。
“怡孜……”大佑捉住她的手,移到唇邊親吻。
他笨拙、溫柔的調(diào)情,對怡孜這種情竇初開的少女,比看一場限制級電影還要刺激,心跳和呼吸都紊亂了起來。酥麻的感覺從被親吻的指頭一路傳向內(nèi)心深處,激起溫暖的漣漪。
她的視線朦朧,搞不清楚是誰先移動的。當(dāng)大佑的臉在瞳里放大,她垂下眼睫,下意識的屏住呼吸,冰涼的唇上落下熱呼呼的一個吻。
癢癢的。
怡孜全心全意的品味著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親吻,雖不如筆下的男女主角一般火熱纏綿,可如蝴蝶羽翼輕拍的憐惜,卻更加撩動心弦呀。
她逸出嘆息,分開唇瓣,屏住太久的呼吸因缺氧而短促的吸氣,強(qiáng)烈的蒜頭味道襲入鼻端,她忽地一嗆——
惡!
陷進(jìn)意亂情迷的大佑,正準(zhǔn)備吻進(jìn)她嘴里時,猛的被用力推開,跌下沙發(fā),腦袋險些叩上茶幾。
“天呀……”怡孜好不容易止住作嘔的沖動,呻吟著尋找水杯,用力的灌了一大口水。
“你……”大佑糗得無地自容。他的吻有這么難以忍受嗎?為什么她一副想吐的表情。
“下次……”她喘過一口氣,捂住小嘴,睜著一雙如小鹿斑比一般無辜的眼眸,宣布道:“接吻前一定要先刷牙,而且不能吃水餃!”
***************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厚重的烏云使得天色暗得特別早,遮住了薄暮時的夕陽余暉,也使得夜幕真正拉下后,連月光和星光都透不下來。
街道上的路燈特別黯淡,尤其是往山上的道路,在陰沉的氣候下,不時可聽見風(fēng)聲中夾雜著低沉的雷鳴凄厲的呼吼,更令人毛骨悚然。
云層里不時閃現(xiàn)電光,制造出令人驚懼的陰森效果,讓騎車行駛于彎曲山路上的大佑有些膽戰(zhàn)心驚。
昨日還是晴朗無云、艷陽高照的天氣,怎么過了一夜一日,就有這樣驚人的轉(zhuǎn)變?果然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看來一場夏季型的雷雨勢難避免。
真不明白怎會挑中這樣的日子,為何不是白天,或是天氣晴朗、可看到滿天星斗的夜晚?
就像怡孜什么時候不買水餃,偏偏昨天買。好不容易逮到機(jī)會吻她,卻被水餃破壞了。幸好她說——
下次接吻前一定要先刷牙,而且不能吃水餃!
想到這里,他就嘆氣。
如果早知道他們會接吻,他一定會先找牙醫(yī)洗過牙,把整口牙齒清理得雪白干凈,再噴一整罐口香劑,一滴食物都不敢吃的等著她來。
問題是——
他不知道!
老天爺,這種事他怎么可能會知道,他又沒計劃要吻她,雖然做夢時都想,但從沒膽在現(xiàn)實生活里實現(xiàn)。實在是昨晚的氣氛恰到好處,她眼里的期待鼓舞了他的勇氣,她柔化的臉部線條秀雅如明月清輝,誘惑著他將臉越俯越低,一不小心就碰上她的唇。
而那唇……
他忍不住再次嘆息。
雖然只有幾秒鐘的接觸,足以化剎那為永恒了。那柔軟的觸覺,有如一整罐甜郁的蜂蜜沁入他的心窩,撩動他男性的感官。在那一刻,他根本沒注意到什么蒜頭味,只是專注的品嘗那份感覺,不僅希望永遠(yuǎn)留住,還渴望進(jìn)一步探索,可惜——
怡孜那個神經(jīng)大條、又不浪漫的家伙,居然推開他,一副想吐之為快的怪模怪樣,差點(diǎn)徹底打垮他的男性自尊,幸好她說了——
下次。
好吧,如果只是不欣賞彼此口腔里的食物氣味,大佑認(rèn)為可以勉為其難的原諒她的大殺風(fēng)景,這表示她并不討厭他,還期待兩人有下次可以親吻。所以他那時候立刻道:“我現(xiàn)在就去刷牙!
怡孜被糗得紅霞滿臉,嘟嘴抗議。“今天不行了。水餃不吃完會遭天譴,而且這種蒜頭醬油味道吃十條口香糖都很難去除!
“那……改天好了。”雖然遺憾不能馬上一親芳澤,但怡孜的回答分明默許兩人的關(guān)系更進(jìn)一步,由普通朋友邁向男女朋友的階段。
吃完水餃后,她便說要回家,理由是——
“趁著剛才的感覺還在腦中鮮活著,下筆一定可以很生動。”
這女人!居然連兩人最美的第一次接觸都可以出賣,難不成她來找他,是為了要知道接吻的感覺?真是敗給她了!
但她就是這樣的人,為了愛她,大佑只得認(rèn)了。
“我明天要回桃園,后天才會回來喔!彼退酵\嚨胤,看著她戴上安全帽,騎上機(jī)車。
“回來后,再打電話給我!
怡孜毫不留戀的騎著機(jī)車遠(yuǎn)去,連回頭看他一眼都沒有,讓他像個深閨怨婦目送她離開,他不禁要懷疑她那輛“香車”會不會溜到下一個怨男家。
這當(dāng)然不可能。除了他之外,有誰會欣賞她男人婆外表下那顆柔軟的心?
這點(diǎn)自信他倒是有,于是就放心地睡了一場好覺,起了個大早回到大溪。
傍晚時,他開始有種非要去某個地方的沖動。晚飯過后,他不顧父母的側(cè)目,騎上機(jī)車往目的地出發(fā)。
騎上山才發(fā)現(xiàn)是那里,對于展現(xiàn)眼前的荒涼景色感到無可奈何。沒多久,山腰處籠罩在潮濕霧氣里的墓園隱約可見,隱微的燈光自負(fù)責(zé)管理墓園的寺廟建筑透出,大佑把機(jī)車停在墓園入口附近,借著手電筒的照明,識途老馬般的尋著狹窄的小徑往上走。
為什么來這里?
這種天氣,這種時候,顯然都不是上墳祭拜的恰當(dāng)時機(jī)呀。雖然他坦蕩的心胸對鬼神之說不忌諱,但也沒必要在這種夜黑風(fēng)高的晚上跑來墳場。
大佑邊走邊想著這個問題。
若要深究,真是一點(diǎn)道理都沒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聲音要他來這里,至于做什么,他停在熟悉的墓碑前,沉重的嘆息幾乎是一吐出來便被風(fēng)聲吞沒。
大腦在他能理清楚一切之前便掌握全局,問題是,他肯不肯承認(rèn)?
大佑在墓前的石椅坐了下來。
相連的兩塊墳地屬于單鐸的父親及雙胞胎弟弟。他們原先并不是葬在這里,是單鐸在離家多年后,將他們的骨灰遷葬于此,距離現(xiàn)今約有八年了吧。
姑婆曾經(jīng)提過,單鐸在遷葬當(dāng)日,秘密回臺,親自主持整個儀式。在之前及之后,他都提議過要將年邁的老人家接往美國,可是姑婆不愿意,寧愿獨(dú)自守著家園。
單鐸在無奈下,請了專門的管家照料祖母。之后他是否有再回來呢?姑婆不肯講。
大佑卻很確定他曾回來探視祖母無數(shù)次,即使出入境管理局沒有資料,不表示隱身鯨幫的單鐸不能偷渡往返,以他的能耐,不是件不可能的事。
但這次他是光明正大的回國,為的是探望祖母的病。但僅是探病嗎?
夜風(fēng)不留情的吹打向大佑,身上的皮衣邋邋作響著。他瞇著眼,手電筒的燈光照出墓碑上的文字。
數(shù)幕畫面電閃過他記憶深層,就如以往一般,大佑無法分清楚這些究竟是屬于他的記憶,還是經(jīng)由外在的資訊想象而成。
但僅是想象,為何連痛苦都這么真實?
一開始僅是些模糊的要構(gòu),直到他拜訪過單家父子的墓地之后,那些夢逐漸清晰、真實起來。
最常做的,也是令他身心飽受折磨的是,關(guān)于一個病入膏盲的小男孩。折磨著他的病,痛他仿佛可以感同身受,那一種肝腸被一寸一寸扯斷的痛。
他一邊痛苦的呻吟,一邊呼喚著:“哥哥,哥哥……”
在他床的另一邊,仿佛也有個聲音隱忍著痛苦的回應(yīng),“別怕……阿鐃……哥哥……在這里……”
聽了這聲音后,他感到安全,但沒多久,折磨他的疼痛益發(fā)劇烈,他沒辦法開口呼喚哥哥,大聲的號叫也轉(zhuǎn)變?yōu)槲⑷醯陌Q,最后連那微弱的哀鳴都無力發(fā)出,被痛苦完全吞沒。
但即使意識消失了,耳畔依稀回響著,“別怕,阿鐃,哥哥在這里……”
他渾身一顫,仿佛還可以聽見那聲保證,但不管他怎樣尋覓,靜寂的墓園找不到第二道影像。
他失落的將視線重新投向墓碑。
單鐸和他的雙胞胎弟弟單鐃在六歲那年誤食了親友送的香魚片,雙雙中毒,被送進(jìn)醫(yī)院。單鐸幸運(yùn)逃過一劫,弟弟單鐃搶救后無效,不幸過世。更悲慘的是,單父在接獲愛子送醫(yī)急救的消息后,在趕去醫(yī)院的途中不幸發(fā)生車禍,也在同一天身亡。他過世三年后,單鐸的母親改嫁,單鐸則由祖母撫養(yǎng)長大。
這些資訊都是他成年后陸續(xù)從父親口中得知的,然而那些破碎、混亂的夢,卻是有記憶時便開始的。大佑既困惑又迷惘,有如處在迷陣之中,手上掌握的線索支離破碎,根本不足以解開謎底。
就像他在今晚會到這里一般難解。
是下意識的認(rèn)為單鐸會到這里來嗎?
他,會來嗎?
今晚能達(dá)成心愿,與他面對面嗎?
見面之后,就能解開困擾了他二十六年生命的謎團(tuán)嗎?
那從他有記憶以來,就不定時在腦中閃現(xiàn)的畫面;還有他亦步亦趨的循著單鐸的成長經(jīng)驗當(dāng)名警察的原因,都能在這次會面解開吧?
諸多的問號如一道一道的潮浪洶涌而至,大佑突然抬起頭看向墓園入口的方向,漆黑的夜色里,兩道車燈光速隱約而至,在入口處停下來。
是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