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幸好路不長,半天便抵達目的地。
紀家早在前兩天便收到五小姐今日會回門的消息,因而早派了人在大門口迎接他們,也備了酒席宴請回門的新婚夫妻。
一切行程皆照著禮俗走,看似合情合理,但除了初登岳父家門的姑爺裴晟睿與換了個靈魂的紀芙柔兩人之外,大伙都看出了不對勁,那便是從頭到尾皆無人提起紀芙柔的生母,紀家的正室夫人施氏。
春花到紀芙柔身邊服侍的時間雖然不久,不過因主子對她一向不薄,她的心性又是個好的,便忍不住找了個機會小聲的提醒了一下。
“二少奶奶,您是不是該去看夫人了?”
紀芙柔倏然一驚,她怎么會忘了這么重要的事呢?
回想從春花那里打聽來原主以前在這個家所受到的待遇,再看看眼前的熱情場面,她早該發現其中的差別,領悟造成此差異的原因為何才對。
她真是個笨蛋,怎會反應遲鈍到這種地步,竟然一心一意專注應付這些她明明可以藉著夫家勢力直接甩臉給他們看的一群人!她真是本末倒置的大傻瓜!白癡!蠢蛋!
明白了自己犯下的低級錯誤后,她也懶得再裝了,直接放下手中的筷子,拿出懷里的帕子擦了擦嘴巴,二話不說地站起身來,轉身就走。
“芙柔,你要去哪兒?”坐在女桌席次主母位子上的絹姨娘見狀急忙出聲喚道!澳氵@孩子是怎么了,怎么一聲不響突然起身就走呢?是誰得罪你了?你告訴我,我替你做主!
紀芙柔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她問道:“你替我做主?”
絹姨娘先是看了她一眼,接著便以主母的做派緩緩地環視在座的所有女眷一周之后,這才點頭,權威的開口道:“我替你做主!
紀芙柔倏然冷笑一聲,“你一個姨娘,說穿了也不過是個奴婢,憑什么替我做主?”
“什么?”絹姨娘張口結舌的瞪著她,整個人都因她所說的話而驚呆了。
紀芙柔懶得再理她,冷淡的瞄了她一眼之后轉身走人。
絹姨娘回神,怒不可遏的沖口怒喊道:“你、你給我站住!”
尖銳高亢的聲音響徹整個廳堂,也讓隔了兩道屏風另一頭熱熱鬧鬧的男桌瞬間噤了聲。
廳里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靜之中,過了一會兒,才響起紀老爺略帶惱怒與責問的聲音,“是誰在那邊鬧事?”
正在為自己的失控懊悔的絹姨娘還來不及找到借口,便聽見紀芙柔那臭丫頭血口噴人的道——
“女兒想去看母親,爹是否也和姨娘一樣不許女兒去看望母親呢?”
絹姨娘鐵青著一張臉,握緊拳頭,咬牙切齒的怒瞪著她。
屏風另一頭靜默了一會兒,才又響起紀老爺聲音,“你母親長年臥病在床,近來更是每天都處于昏睡之中,醒來也不認得人。你姨娘不讓你去其實是為了你好,怕你見了難過!
紀芙柔頓覺錯愕與難以置信,因為她萬萬沒想到她這個便宜爹會不讓她去見母親,這是為什么?難道——
她心里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春花,帶路!我們去見母親!”她倏然道,連忙朝廳外走去。
春花用力的點頭,立即大步的走在前方帶路,朝施氏居住的院子前進。
由于裴晟睿就坐在廳內,即便有人想阻止紀芙柔此番的舉動,也無法出聲明說,只能眼睜睜的看她走出廳里。
紀芙柔從剛才生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之后,胸口便一直悶悶的,感覺很不舒服。她雖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說不出個所以然,卻隱約明白這應是原主遺留在這個身體的反應,也是原主對這世上唯一在乎與關心的母親的眷戀。
如今原主母親生死未卜,原主的身體會產生心悶不適的反應也屬正常。
“春花,我娘她認得你嗎?”紀芙柔開口問春花,想起之前便宜爹說母親醒來也不認得人的話,也不知這是早就有的情況,還是在她出嫁后才出現的,她得先弄清楚。
“夫人當然認得奴婢,當初還是夫人親口選擇奴婢做為二少奶奶的陪嫁丫鬟的!贝夯ù鸬。
所以,失憶的事是近期才發生的,那么,失憶難道和長時間昏睡有關?而這昏睡的情況是以前就有,又或者也是近期才這樣的呢?可惜這問題她無法直接開口詢問,看樣子,她還是得先見到人之后再說。
在無人阻撓下,主仆倆很快就抵達了施氏所居住的院子。
春花一進院中后便迫不待及的揚聲叫喊道:“夫人,小姐回來看您了。米嬤嬤,小姐回來了!
屋里的人聽見聲音,立刻跑了出來。
“小姐,小姐你終于回來了,嗚……”米嬤嬤一見到小姐便老淚縱橫,哭得不能自已。
紀芙柔不是很確定眼前這緊捉著她的手,哭得淚流滿面的老婦的身分,但從年齡上看來,她應該就是春花口中的米嬤嬤,也就是她母親的奶娘。
“米嬤嬤?”她試探的輕喚,不確定的語氣在旁人聽來就像是被米嬤嬤突然的哭號驚嚇到,有些不知所措又害怕的感覺。
“小姐,小姐,你若再不回來就再也見不到夫人了,夫人快要不行了!泵讒邒呔o緊地抓著她的手,哭得聲淚俱下。
“娘她怎么了?怎會突然就不行了?有沒有請大夫來看,大夫是怎么說的?”紀芙柔眉頭皺到不行,開口問話的同時人已朝屋內走去。
屋里的窗戶皆緊閉著,空氣中充滿了濃濃的藥味與悶熱潮濕的味道,極度不好聞。
“把窗戶打開來!彼铝畹。
“小姐,夫人身子虛,不能吹風,會受涼的!泵讒邒呤弥鴾I提醒她。
“我知道,但今天外頭風不太,氣候也舒爽,開窗戶不礙事!币活D后她又道:“屋里的空氣不流通,一直悶著娘也不舒服,開窗戶通通氣,讓娘多呼吸些外頭清新的空氣,娘的精神應該會比較好。嬤嬤,我不會害娘的!
“小姐當然不會害夫人,老奴聽小姐的!泵讒邒吣ㄖ鴾I點頭道,隨即去讓屋里的丫鬟把窗戶打開,自己也轉身去幫忙。
紀芙柔走到床邊,低頭看向臥榻上靜靜躺著的婦人,只見她雙眼緊閉,面無血色,兩頰凹陷,瘦骨嶙峋的,頭頂上的發絲稀疏,連一絲光澤都沒有,一看就知道是長期臥病在床的人。
血脈相連的感覺讓她見狀后不禁鼻頭發酸,眼眶發澀。
“娘?”她輕聲喚道,床上的人毫無反應。
“娘!彼謫玖艘宦,這回聲音大了許多,語氣也變得更加堅定。這是她的母親,不是別人的,是紀芙柔唯一的母親,她既代替了紀芙柔留在這世上,就讓她為其母盡點心力。
“娘,您聽得見女兒的聲音嗎?您快張開眼睛看看女兒,女兒回來看您了!彼诖策,深切的呼喚。
或許真是血脈相連,母女連心,原本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的施氏眼睫突然顫動了起來,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施氏眨了眨眼,目光慢慢地移向坐在床邊的女兒,艱難的動了動唇瓣,發出一個微弱中帶著不確定的聲音,“柔、柔兒?”
“娘,您認得女兒嗎?女兒回來看您了!奔o芙柔不由自主的流下淚。
“夫人,是柔兒小姐,你心心念念的柔兒小姐回來看你了!泵讒邒邅淼酱策,對著床上的主子說!澳憧纯慈醿盒〗,幾個月不見是不是變美,氣色也變得比以前還要好了?可見小姐是個有福的,嫁的姑爺也是個懂得疼人的,你說是不是?”
她服侍主子服侍了一輩子,自然知道主子此刻最想聽的是什么,無非就是出嫁的女兒能在婆家過得幸福,這便是天下父母心。
“柔兒,真是這樣嗎?告訴娘。”施氏望著女兒虛弱道。
“是,女兒過得很好,夫君對女兒也很好,您瞧,女兒臉都變圓,人都變胖了!奔o芙柔用力的點頭道,說完還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臉。
“胖些好看,胖些好!
施氏難得的露出了笑顏,即便那只是一抹蒼白無力的微笑,但依然讓始終在她身邊照顧她的米嬤嬤感動的落淚,她都不知道有多久沒見過主子笑了,小姐這次回門回得好,真的是回得太好了。
“娘,今日外頭天氣不錯,您要不要到外面走走?女兒讓人去抬轎子過來!奔o芙柔柔聲問母親。
施氏輕輕地搖了下頭,她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又怎么有力氣到外頭去?她自個兒的身子她自己知道,恐怕是時日無多了。
“柔兒,你扶娘坐起來!彼撊醯牡。
紀芙柔點點頭,在米嬤嬤的幫助下將母親扶了起來,讓她靠坐著。
“奶娘,你去把我那個小木箱拿過來!笔┦蠈γ讒邒哒f。
米嬤嬤目光含淚的點點頭,知道主子這是準備要交代后事了,因為主子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裝在那個小木箱里,包括兩間鋪面的地契、一處田莊,還有一些下人的賣身契與些許銀兩。
其實這些東西主子本來是打算要平分給輝少爺和柔兒小姐兩兄妹的,怎知輝少爺竟是個薄情不孝的,攜家帶眷離家數年,竟連一次都沒有回過家里來探望病母,這也難怪主子這一年來絕口不提輝少爺的事,就連柔兒小姐出嫁需要長兄背上轎,主子也沒提起過輝少爺一句話。
“柔兒,把箱子打開來。”待米嬤嬤將那小木箱抱過來之后,施氏道:“這些東西是娘留給你的,未放進你的嫁妝單子里是怕有人從中做手腳,只有當面交給你,娘才放心!
紀芙柔低頭打開小木箱,只見里頭滿是精致的首飾與成疊的銀票、地契和奴仆的賣身契,銀票面額雖不大,但加總起來也有幾百兩的數目,一看就知道這些錢是慢慢省下來的,而且應該是母親手邊所有值錢的家當。
“娘,這些東西女兒不能收!彼煅实。
“你收起來,若是你不收的話,也是便宜外頭那些人。”施氏緩慢地搖頭,虛弱的說!澳切┤擞卸嘭澙纺銘撉宄舨皇悄飳⑦@些東西藏得好,早被他們趁著娘昏睡不醒時就搶光了。娘怕下回睡著后再也醒不過來,這些東西就都得落入那些人手里。”
“不會的,娘,您別胡思亂想,您——”紀芙柔淚如雨下的搖頭道,哭得不能自已。
“娘自個兒的身子自己知道!笔┦陷p輕地搖頭,打斷女兒的話,“娘能活著見到你出嫁,又見你平平安安的回門就已經足夠了,即便下回昏睡再也醒不過來,此生也再無遺憾!
“娘——”
“小姐,這是夫人的希望,你就聽夫人的,把東西收起來吧。夫人的精神不是太好,你就別為了這事再讓夫人費神了!币慌缘拿讒邒呷滩蛔¢_口勸道。
紀芙柔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面無血色,精神疲困耗弱卻強撐著的母親,終于點頭應道:“好,女兒收下。”
施氏滿意的微笑。
米嬤嬤見狀后,又替體虛的主子開口,“自從小姐出嫁后,夫人就一直很擔心小姐在裴家過得好不好,習不習慣,小姐要不要跟夫人說些你在裴家生活上的事,好讓夫人更放心?”既然是為了讓夫人放心,定是報喜不報憂的,相信小姐應該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紀芙柔一點就通,開始口若懸河的說起她嫁進裴家之后的生活,什么公婆和善,妯娌姑嫂好相處,奴仆下人又規矩勤快,什么事都不需要她操勞費心,完全就是吹牛不打草稿,也幸好原主過去從未對其母親撒謊過,因而并未讓施氏產生懷疑。
聽女兒婚后在婆家過得好,施氏自然歡喜,心情和身子也愈來愈放松,不知不覺間閉上了眼睛,帶著淡淡的微笑沉沉睡去。
紀芙柔這次回門在紀家住了一晚,隔日用過午餐之后才起程回家,卻在三日后收到紀家傳來母親過世的惡耗,夫妻倆又匆匆趕去了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