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已經戒嚴,九道城門,關了六道,只留了正東,東南,和東北三座可供人進出,而所有人進出都要遭受一番盤查。
聶春巧遠遠看著,凡是帶刀帶劍的都一律不準入城,不由得有些焦躁。
“公子,咱們是不是要把劍先收起來?”
唐云曦看著那進進出出的百姓,輕點頭,“也好!
他的佩劍比一般的劍身還要窄上三分。就在距離城門不遠的一處亂草叢中,聶春巧將唐云曦的劍小心埋好,又在周圍折了幾枝樹枝,抓了一把干草鋪在上面,算作記號。
換了一身尋常衣衫的兩個人一左一右隨著人流來到城門口,士兵很多,每個人都如臨大敵的挨個兒盤問。
聶春巧走在前面,被一個士兵先攔住,“站住,從哪兒來的,到哪兒去?”
她笑盈盈地對那士兵先屈膝行了一禮,說道:“軍爺,我和表哥進京要來看姑媽。”
“你姑媽?”士兵追問:“住哪兒?姓什么?叫什么?”
聶春巧流利答道:“我姑媽是刑部崔尚書家負責廚房的,姓張,名諱……長輩沒和我說,我做晚輩的也沒敢問!
士兵聽著也沒什么破綻,就點頭放她過去。聶春巧回頭拉了唐云曦,那士兵又喝道:“站住,這是你表哥?”
“對。我表哥天生是個啞巴,也聽不到聲音,軍爺有什么話可以直接問我。”聶春巧怕唐云曦一張口,露了馬腳,便要他裝聾作啞。這位貴公子,這輩子大概也沒說過幾句謊話,一張口就難免露餡。
“聽不見?”士兵看著唐云曦那張俊秀的臉,只覺得他眼眸靈動,光彩照人,就算是在一堆要進城的百姓中,也很難掩住他的風華。一個又聾又啞的殘疾人,怎么能這么引人注意?
他走到唐云曦耳邊,忽然大吼一聲,那一聲震得四周百姓都嚇得哆嗦了一下,但唐云曦卻只是微微笑著看向他,輕輕點頭行禮,好像全然沒有聽見。
聶春巧心里緊張,也強笑著對士兵說道:“軍爺這么喊他也是聽不到的。小時候我們在一起放炮仗,兩個胳膊粗的炮仗在他耳邊炸響,他都沒反應!
士兵也覺得常人聽到他那一聲喊都要有些反應,這人全然沒反應,看來就只能是個聾子了。
于是揮揮手,放他們通過了。
走出去好遠,聶春巧才長吐一口氣,對唐云曦笑道:“呼——你裝得真像,我還生怕他那么一吼,把你嚇到。沒把你耳朵喊破吧?”
唐云曦這時候才笑著開口,“我小的時候一彈琴便忘了周遭的事情,誰對我說話我都聽不見。
要做到置若罔聞這四個字并不難!
他說得輕巧,但是聶春巧卻知道這一定不輕巧,畢竟她是在進城之前才和他編好的說詞,他又不能在耳朵里塞東西,全憑內功和那顆心的絕對純凈,真正做到心無旁騖,才能真正做到“置若罔聞”。
“左劍他們走時說要約在錦繡居會合,我們現在就過去嗎?”
“先不急著去!碧圃脐乜粗矍暗慕值溃曇粢怀,“先去王府打探一下消息。”
兩人來到王府,映入唐云曦眼中的景象令他的心沉了一下。
攝政王府,這個在詔河曾經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喧鬧之地,現在就像是一處死地。
朱紅色的大門上貼著兩條長長的封條,蓋著的是太子的大印,而非刑部和兵部?梢娺@件事,是太子親自動手,撇開了六部。是的,太子一貫不相信任何人,六部中多是唐川的死黨,他又怎么可能用那些人去封王府呢?
王府內的家奴,早已被驅趕拉走,除了大門口的墻外站了一圈十幾名士兵外,這座曾經輝煌一時的王府,如今只剩下衰落的殘夢。
聶春巧一眼看到門口的士兵,不禁低下頭,“公子,離這里遠些吧,小心那些人看到我們!
唐云曦遠遠的,沿著王府的墻根外沿走,一直繞到西面,這里靠近一條小巷,周圍沒有人。
他抬頭看了一眼墻緣,吩咐著,“春巧,你在這里等我。”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已如輕云一般飄過高墻,落入府內。
記憶中的家園,是一個溫暖的地方。每次回到這里都能聽到母親驚喜又嗔怪地抱怨,“云曦,你還記得回來看娘!到底幾時你才肯搬回來住?”
還能聽到小時候負責帶他的乳娘抽泣著說:“小王爺,您都長得這么高了!越長越好看了,再過幾年,老奴都不敢認您了!
而父親的聲音總是嚴厲而沉穩,“在東方家不要過于頑劣了,縱然父母不在身邊,心里也要記得時刻約束自己,你是唐氏子孫,是我兒子,當時常面壁自省,自己此生是否處處問心無愧了?”
是否處處問心無愧了?
他真的很想問父親一句——父親,事到如今,您是否依然可以堅定地說,您這一生,事事都能做到問心無愧?
人無完人,孰能無錯?只是對于父親來說,這“錯”,究竟是他當年不該臨危受命接受“攝政王”這個頭銜,還是不該大權獨攬,遲遲不肯還政于太子,終于鑄成今日之大錯呢?
一切的一切,都要等見到父親才能有個答案,但是要見到他,又談何容易?
低頭一嘆,唐云曦悄悄轉身,睜開眼,滿目荒蕪,枯木蕭瑟,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份凄涼,想起那首古詞——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治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他正要離開,忽然聽得旁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遲緩的腳步聲,他猶豫了一瞬,從廊下拐角處一位老人蹣跚走出,正用大掃帚掃著地面的塵土和枯葉。
他本應躲藏起來,但是看到那老人時,卻忍不住輕聲叫了一句,“福伯!”
那老人一顫,像是受了很大的驚嚇,抬頭看向唐云曦,卻看不清楚,顫顫巍巍地問:“軍爺,有什么吩咐?”
唐云曦知道對方把自己當作負責看守他們的士兵了,連忙再走近些,扶住那老人,低聲說:“福伯,是我,您看清楚些!
福伯努力揉了揉昏花的雙眼,湊近又看了唐云曦半晌,赫然認出了他,滿臉的震驚,慌得要立刻跪倒,“老奴給小王……”
他輕輕用手蓋在福伯的口上,“福伯,此地不宜多說話,您跟我進屋來。”
他隨手推開一扇門,這院子是母親平日住的,他推開的是母親的臥室。一進門看,屋內一切陳設如舊,還好未被洗劫過。只是……滄海桑田,人事已非……
他努力收斂回心神,問道:“福伯,可知王爺王妃被關到哪里去了嗎?”
“聽說是被關到宮里的大牢去了!
唐云曦記得譚謙碩說過他父親是被關在天牢中。所謂天牢,是詔河皇宮深處的一處秘牢。只關押最重要的朝廷欽犯,尤其是皇親國戚若有犯事者,大都關押在那里。目前兩者說法是不謀而合的,但是是否真在那里,卻并不能立刻判定,也要防止這是太子故布疑陣,引救兵上鉤的謊言。
“小王爺,您冒險回來,若被王爺王妃知道了,一定會擔心您的!备2奔钡卣f道。
唐云曦問道:“這一回太子突然發難,我父親就一點準備都沒有嗎?”
“沒有。那天太子的兵馬到來時,王爺還在和王妃一起吃早飯,府里的人都被嚇著了,還以為是太子開的玩笑!
“那我父親說了什么?”
“說了什么……王爺,好像就和王妃說了幾句話,就跟著那群官兵走了!
唐云曦聽得心里沉重。父親怎么可能不知道太子要發難?否則他干嘛先后派左氏兄弟和蕭沖兩撥人馬去找他?當然,蕭沖是父親親自派來的,還是太子派來的,暫且成謎,但是左風、左劍毫無疑問是奉了父親之命專程去保護他的。
他既然能派其他人來保護自己,便是知道形勢危急,卻為何不給自己留一條好走的后路?
為何,一定要讓全家都瀕臨絕境?
福伯繼續說道:“小王爺,如今京城里都歸太子管轄了,據說京城外的所有將軍都已經表態要誓死效忠太子,故這回可見是沒有半點轉圜余地了。您還是……先自保吧。”
聽完福伯的一席話,唐云曦的心情除了沉重還有更多的疑問。要知道父親攝政多年,這朝中若有官員三千,該有兩千是他的心腹才對,怎么能就這樣束手就擒,全無反抗?
聶春巧在墻外等了好一陣,猜測唐云曦進去會做什么。這府里應該已經沒有人了,難道他要回去找父親是清白的證據嗎?這不可能找到?或者,他在府里暗自約見了什么人,是他之前沒有告訴她的?
她反覆猜測著,忽然間有人在她背后拍了一下,她一驚,回身去看,卻忽然覺得鼻尖一陣古怪的香風浮動,繼而意識昏沉,倒了下去……
唐云曦跳出墻外,卻不見聶春巧在那里等候。地上掉了一條手絹,粉紅色的手絹上有幾個血紅的字——若問佳人,綺夢一場。
他的心一涼,頓覺天寒地凍,絲絲涼意直沁心脾。
這手絹的字是用血寫成的?是春巧的血嗎?
“綺夢一場”的意思是春巧已不在人世,一切都如夢一般?
他將手絹展開來仔細看了看,忽然覺得這手絹不像是春巧的。他平日里從來沒有見過春巧用手絹,而且這粉紅色也不像是她會喜歡的。尤其兩人半路上還換過衣服,這手絹新得就像是剛剛買的,不似是她的隨身之物。
唐云曦將手絹往袖子里一塞,幾步奔出這片小巷,看著周圍鱗次櫛比的飯館店鋪,一眼看到旁邊的街角處有一個自己擺攤賣水果的大嬸,便跑過去問道:“請問大嬸,這附近有什么地方的名字有‘綺夢’二字嗎?”
那大嬸吃驚地抬起頭,看到是個俊秀的年輕人問自己,內心忽生一股嫌惡,恨恨地嘟囔一句,“看上去規規矩矩的一個后生,怎么也不學好?竟去那種地方!”
唐云曦雖不解那大嬸的話意,卻聽出些意思,便追問道:“請問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個地方?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那里找人!
大嬸鄙夷地說:“是啊,你們男人去那里哪有不重要的,也都是找人嘛,找姑娘罷了。”
他一怔,忽然明白,“難道那里是……青樓?”
大嬸怒道“你還和我裝什么糊涂?不就是百花街的那家綺夢居?快走快走!一大早的別在我:攤子前給我惹了晦氣!哼!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雖然被大嬸罵了,但是唐云曦滿心雀躍,立刻振奮起來,對大嬸躬身長揖道:“多謝大嬸!”
然后立刻轉身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