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東都,司徒莫明的眼睛幾乎就沒眨過。
寺廟怎么可以這么宏偉壯闊!市街怎么可以熱鬧成這樣!人怎么可以打扮得那么華麗張揚……
還有那些花花綠綠的果子鋪、食店,看得她眼珠子都快掉出來。加上河間舟艫上的異國人現(xiàn)身,更是讓她興奮到簡直想在空中翻筋斗吆喝。
“藍眼珠!”她抓著谷長風的手,倒抽了口氣!敖痤^發(fā)!”
“都是人。”谷長風輕捏了下她的手當成回應。
她突然站到他面前,擋住他的路,捧著他的臉仔細地打量了起來。
“你鼻子沒他們挺啊……”
“后悔了?要嫁他們了?”他挑眉說道。
“絕不!彼昧u頭!拔易钕矚g你!
谷長風唇角一揚,感覺腳步輕盈了許多。
“你的眼最清亮,皮膚也好滑細,而且你的臉經(jīng)常會青青綠綠白白的,你最好笑!
他的笑意僵在唇角,可還來不及說些什么就又被她拉著往前走,站到一個正在跳拍張舞的男子面前。
男子正重復著朝空中拋扔著五、六把匕首,并拍打身體的一種舞步,圍觀之人則紛紛大聲叫好助興。
“我回去也要練這個……天啊……這里怎么有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啊!彼劬﹂W閃發(fā)亮,又蹦又跳又要左右張望,忙碌到一個不行。
“此處有舟楫之利,各國人在西市買賣交易乃是常見景觀……”
因為他說的不是她關心的事,她的注意力很快便移到旁邊一些她沒看過的吃食及店家之上。
“那家店里有好多漂亮的異國姑娘,可她們?yōu)槭裁粗怀腥瞬怀艺惺?”她用力揮手想吸引姑娘們的注意,可姑娘們看了她一眼后,多半是抿著唇笑,然后又轉(zhuǎn)身招呼其他男子去了。
“那是胡酒店,那些異國姑娘會陪男人喝酒。”
“為什么不能陪女人?”
“因為女人多半沒興趣看女人!
“我有啊,我要去。”她拖著他的手就要往那邊走。
“待我查明真相后,再帶你去……”他握住她的肩膀,要她停下腳步。
“那天我要喝酒,你也說那家酒樓的酒不好,要我等到你的酒樓再喝,F(xiàn)在又叫我等,什么都等你查明完才能做,我應該已經(jīng)先無聊死了。就不能你一邊查,我自己先去嗎?”
“我不放心你!彼难郏p聲說道。
她眼眉梢盡是止不住的笑,啪地一聲就拍向他的肩膀。
他被拍退一步而不是三步,表示他已經(jīng)習慣了。
“看在你不能沒有我的份上,我只好忍一忍了。”司徒莫明挽住他的手臂,挨著他走。“那我們快點回你那里把事辦一辦,然后我要去找胡姬喝酒。”
“查明真相,不是一、二日之事……”
“那包子看起來好好吃!”司徒莫明拉著他就往前跑。
由于她跑的方向正好是他想去的地方,所以他也就沒攔著她。
就在她買好了包子正要大快朵頤之時,他拉著她走過另一個街口,一眼就看到了街市中央最大的“谷家酒樓”。
只見平時該有許多人排隊的谷家酒樓,如今卻是門可羅雀到教他心頭一涼。他放慢腳步,在經(jīng)過酒樓大門前,狀若不經(jīng)意地往里頭看去一眼。店里有一群人正在嘻鬧,喧囂之聲便連大街上都清晰可聞。
谷長風蹙起眉,心里怒火勃發(fā)。谷家酒樓在城里向來以酒醇、菜好、樓宇清靜、樂音飄揚、名士喜愛而聞名,怎么竟成了這般德性……
他定神再看去一眼,只瞧見里頭都是些以前絕對不敢進入谷家酒樓的聲名狼籍之徒,而他弟弟竟就坐在這群人之間,與他們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二當家,你這店真氣派,只可惜那樂師不是女的,否則這醇酒美人……”
“二當家,小弟敬你一杯,你如今接下了谷家酒樓的大事業(yè),可別忘記要提拔小弟啊……”
谷長風面無表情地經(jīng)過店門前。
“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這家酒樓的酒很難喝是吧?難怪都沒有人。酒好喝的酒樓在哪呢?我爹老說外面的酒,比我娘釀的好喝百倍,我總得試上一試吧!彼龥]看到招牌,只咧嘴笑著,可笑著笑著心里卻突然一酸。
他側(cè)頭看她,見她提起爹娘后突然對包子興趣缺缺的模樣,心下便有了數(shù)。他暫放下心頭仇怨之情,攬住她的肩膀,快步往前走。
“我們走快點吧。解決完事情,便能帶你回去看你爹娘,或者把他們接來我那兒?茨銈円患胰讼脒B喝幾天幾夜都沒關系,我們的河東干和葡萄酒及新豐西都很不錯……”
“我不要喝酒,我要知道你怎么曉得我想他們了!彼庵欤j下肩,把身子全偎向他。
“你的家人待你極好,想念他們是應該的!彼肫鸬艿芄饶巷L方才在酒樓中醉醺的丑態(tài),心頭又是一凜。
“那我們也快點回去你家,你一定也很想他們!彼氖滞翱癖。
“慢……”
“雖然一時還不能相認,但能夠回到家,總也是好的!
“你跑錯方向了,我家在另一頭。”
她停下腳步,朝他咧嘴一笑。
“呵呵,我忘了我不知道你家怎么走。”
谷長風雙唇一揚,也笑了。老天有眼,送來了她陪他走過這段黑暗路啊。
司徒莫明快快樂樂地跟著他走了一陣子之后,便覺得腳步沉重、四肢無力了。因為一旦彎入居住街坊之后,她就沒新鮮事可瞧,包子又吃完了,整個人便蔫蔫了起來。畢竟,這邊的民宅或許漂亮了些,但對她來說,就是比谷里房子大,比谷里房子小兩種意思罷了,又不能拿來啃。
況且,谷長風從剛才開始就沒再開口說過話了。
“你家究竟到了沒?我們已經(jīng)沿著這片白色丑墻走了很久。”她踢了墻一腳。
“這道墻已經(jīng)是谷家了!
“那你表情怎么好像吃到腐肉一樣?”
他抿緊唇搖頭,覺得心情又開始復雜了起來。
“我知道了,你現(xiàn)在也覺得自己家的圍墻很丑吧!
他抽動了下唇角,卻沒說話一一離家門愈近,他益發(fā)擔心起來。
雖說他如今扮相與之前迥然,但如果褚管事不錄用他,他便沒法子再于府里多待。
“墻這么大,表示你很有錢!彼痔吡讼聣。
“難怪有人要害你了,我娘老說什么人為財死之類的!
“記得進去之后,就當我是谷子婿,是他們北邊的谷家村親戚……”
“你已經(jīng)說了幾百次了。谷子婿。”她搗著耳朵,不耐煩地噘了下嘴。
“我既已回到這里,便不容出一點差錯,定要找出毀我名聲、陷害我之人!
“嗯嗯嗯……”她胡亂點頭,表示有聽到,既而興奮地指著前方。“那里有門一一”
“訪客走這邊的暗室,此去便不要再多話了!彼嫔珖烂C地領著她走到暗室前。
朱紅暗室緊閉著,不似往昔有護衛(wèi)看守,他板著臉扣了幾下門上的扣環(huán)。司徒莫明也湊了上去,學他扣扣扣地敲了幾下。
沒人應門,谷長風的臉色更加沉重。
暗室向來都是由舊仆役林家男子擔任負責看守的暗者,從沒有過疏離職守的情況。谷長風又撞了幾下扣環(huán)。
“你敲得太小聲了,我來!”她對著門就是一陣拳打腳踢外加大吼大叫!敖o我開門!”
“敲什么敲!吵你老子睡覺!”暗室內(nèi)傳來一聲不快低吼。
谷長風只慶幸易容讓他的多數(shù)表情都顯得僵凝,否則他決計沒法子進入谷家而不動怒。谷家怎會任用這樣一個家伙當暗者?
谷長風瞪著那扇門。
司徒莫明回頭看他一眼,決定繼續(xù)拳打腳踢那扇他不喜歡的門。
“看我把門踢破!”
“哪個不要命的!”暗室終于被人由里面拉開。
一個谷長風之前沒見過的男子敞著胸襟,露出胸毛與肚腩,一身酒臭地走了出來。
谷長風置于身側(cè)的手掌悄握成拳。
司徒莫明皺著鼻子,覺得那個陌生男人很臭,一溜煙就躲到谷長風身后,埋首在他背后。
“是你這丑人吵你老子睡覺嗎?!”守門的顧武瞪了來人一眼。
“在下谷子婿,要找褚管事,之前已差人送過信來了!惫乳L風壓低聲音說道。
“他出門了!鳖櫸浯蛄藗哈欠,又要把門關上。
“何時回府?”
谷長風用手擋住了門,司徒莫明見狀,立刻上前幫忙推門。
“你又沒給我銀子,我干么告訴你!你要等就坐外頭等,別吵老子睡覺……”顧武冷哼一聲,目光移到谷子婿身后的小娘子!班,想不到你這丑人也娶得到這么一個俏娘子!
顧武伸手就去抓她的屁股。
司徒莫明閃開的同時,懷里長鞭也在同時出手。
顧武嚇得往后一彈,只見她長鞭打向大門,硬生生在門上削出一大塊長痕。
“你你你一一你打壞門賠得起嗎!”顧武大吼一聲,卻不敢再往前。
“我沒有惹是生非喔,我只打門沒把人打爛。”她抬頭看向谷長風。
顧武倒抽一口氣。
“可以麻煩你先去跟褚管事的人稟報一聲嗎?”谷長風盡可能有禮地說。
“老子沒空!”
此時,一名白發(fā)老者走了過來。谷長風認得他是在馬房照顧馬的徐錦,已在谷家工作約莫十年。
“顧武,你又在鬧什么了!毙戾\將兩個陌生人打量過一會,客氣地問道:“你們有什么事?”
“不關你事,你回你的馬房!”顧武喊道,只忙著要關門。
“在下是谷家遠方親戚谷子婿,之前已梢過信給褚管事,想在帳房求一職位。”谷長風對著徐錦拱手說道。
“褚管事此時就在帳房,我順路帶你們過去吧!毙戾\點頭,朝他們招招手。
“你為什么騙人?”司徒莫明沖到顧武面前,卻又被他一身酒臭薰得后退三大步。
“老子就不高興通報,不然你想怎么樣?”顧武以為她怕他,得意洋洋地上前一步,還推了她男人一下!罢f!你們想對我怎么樣!”
司徒莫明一見谷長風被推,低吼一聲,快手抓住顧武衣襟,一使勁便把人整個人提了起來。
“你你你!放下我!”顧武掙扎不開,嚇得直冒汗。
“放到井里洗干凈好了,免得出來臭死人!彼就侥髯匝宰哉Z地提著顧武往前走,走了幾步才回頭問道:“井在哪?”
“救命!”顧武大叫。
“莫明!惫乳L風皺著眉低喚道:“放人,過來。”
司徒莫明站在原地,一臉不情愿地看著谷長風。
“莫明!
司徒莫明把顧武扔了出去。
顧武被重摔到地上,發(fā)出慘叫聲。
“抱歉,她平素在村里我行我素慣了!惫乳L風握住司徒莫明的手,對著徐錦說道:“請您帶路吧!
“你給老子小心,老子總有天報仇!”顧武躺在地上大吼。
“信不信我一拳打死你?”司徒莫明轉(zhuǎn)身對著顧武掄起拳頭。
顧武以為她真要動手,嚇得四肢并用地爬走。
徐錦看著顧武,忍不住搖頭嘆氣了起來。
“你們莫和那粗人一般見識。咱們這府里原不是這樣的,自從我們當家走了之后,這府里也就亂糟糟了。唉……”
“谷當家怎么了?”谷長風跟在徐錦身后,目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府內(nèi)的一切。
只見仆役們?nèi)齼蓛傻匕ぶεR,庭院屋宅廊道下已有亂象不提,竟還有躺在花徑旁臺階呼呼大睡之人,府中頹敗之相已現(xiàn)。
“我家老爺前陣子出門,不料卻惹上一場官司,最后還墜馬落入谷底,現(xiàn)在尸骨都還沒找到,看來是兇多吉少了!毙戾\說。
“那么……府中如今由誰管事?”
“褚管事?lián)艘恍┴熑,二當家則說由他負責外頭酒樓的事……”徐錦想到二當家便先嘆了口氣,才又繼續(xù)說道:“老爺?shù)逆乙矌土诵┟!?br />
“這么多人管,應該管得很好!彼就侥髡f。
“多頭馬車怎么拉?二當家什么都想管,府內(nèi)一下子多了一堆生人,每個人又都要安排自己人手。原來的家仆多半都被打散了……”徐錦邊說邊搖頭!霸羌页蟛煌鈸P的,但你們既要來討差事,我也就明說了,現(xiàn)在褚管事還勉強撐著家業(yè),不讓二當家接手賣地售樓。若是過陣子,二當家真接手的話,你跟著褚管事也是要離開的”
“那個人是誰?”司徒莫明打斷徐錦的話,指著十來步回廊外,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只覺得他長得有一點像谷長風。
“正是我們二當家。”徐錦說。
谷長風冷眼望著已醉得連走路都要人攙扶的弟弟谷南風。
“二當家,您且留步,還有幾筆帳目要對。”
谷長風目光移向從帳房追出到谷南風身邊、一臉不快的褚管事。
“對什么對!酒樓都是我的了,還對什么帳!”谷南風呵呵笑著,歪歪斜斜地繼續(xù)往前走。
“來人!二當家回來還不知道快扶他回房,一會讓褚管事扣你們銀兩!
一聲嬌斥自書房內(nèi)傳出,原本站在一旁看好戲的仆役們此時才紛紛上前扶走谷南風。
谷長風的目光隨之落在站到廊道間那名身著紫羅披帛搭配襦褚、云鬢斜曳金步搖的女子一一沐香蘭。
司徒莫明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女子,當然眼也不眨地看得津津有味。
谷長風看了司徒莫明一眼,見她一臉看熱鬧神色,這才松了口氣。
“有勞夫人費心了!瘪夜苁抡f。
“你便把二當家身邊那個只懂得帶他喝酒的小廝給換了,就說是我吩咐的。還有……”沐香蘭柔聲說道:“派去找大當家的人馬可曾有新消息?”
“目前仍是沒消息。聽說跌落山谷之人,都兇多吉少,竟沒一人生還過!瘪夜苁麻L長嘆了口氣,又繼續(xù)回答沐香蘭關于谷長風叔父生病一事。
司徒莫明聽了一會后,便抬頭看向谷長風——他低著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
她默默地握住他的手。
他回她一個極短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