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走,我——」
她揮出一拳,掃過他臉頰,他看見她表情抽痛,知道是牽動傷口的緣故。
「你不要亂動,你有傷口——」
又是一拳,伴隨另一個疼痛的皺眉。
「好,我不靠近你!你停下來!」
夏繁木后退一大步,怕她顧著騸趕他,忘記手腳都帶傷。
她瞪他,確定他不動,她才握緊拳,收回腿側(cè)。
「夏繁木,這一次,我們真的玩了!
她說。
沒有轉(zhuǎn)圜,沒有余地。
沒有再給他機會,挽留。
賴品柔一直走、一直走,漫無目的地走著,腦中沒有想去的地方,卻也不愿停下來。
手機鈴聲響了又掛、掛了又響,數(shù)不清有多少通來電。
不是她故意不接,而是她根本沒有聽見。
腦子里亂烘烘、吵鬧鬧的,全是夏夫人和夏繁木的聲音——好吵。
繁木親口告訴我,他對她完全沒有愛情,只是要她嘗嘗教訓(xùn),狠狠丟一次臉。
吵死人了。
是,我追求你,最初的起因,確實是準(zhǔn)備報復(fù)你、確實心存不良,因為「報仇」這么幼稚的理由,用最惡劣的手段,玩弄你的感情……可不可以閉嘴?
可不可以不要說了!
「小姐?小姐……是你手機在響嗎?」
某位路人拍拍她,指指她的背包,好意提醒,她才從那堆吵雜聲中慢慢脫離,終于發(fā)覺手機動靜。
她從背包里拿出手機。
幼容姐。螢?zāi)簧系娘@示。
她接通來電:「喂?姐,你找我?」
蘇幼容的口氣是慌張的:「賴皮!你怎么一直不接姐電話?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蘇幼容的緊張,源自于夏繁木的來電。
他撥出五六通電話,賴品柔都沒接,他認(rèn)定她是選擇性不接,于是轉(zhuǎn)而拜托蘇幼容。
他自然必須向蘇幼容全盤托出,三十分鐘前,會議室里,那一段前因后果,包括他追求賴品柔的本意,以及賴品柔得知真相的反應(yīng)。
他很擔(dān)心,蘇幼容聽完,更加倍擔(dān)心。
「你真的是抱著那種心態(tài)去追求賴皮?繁木你知不知道,第一個追求她的男孩,也是帶著目的,讓賴皮多受傷……」
蘇幼容才告訴了他,關(guān)于那一段戲謔的、傷人的感情。
夏繁木真的不知道。
要是他知道,他不會用那種爛招,在她傷口上撒鹽。
「拜托你,她應(yīng)該會接你電話!你把她帶在身邊,不要放她一個人,我怕她出事!」夏繁木完全不敢浪費時間,用著哀求的口吻,要蘇幼容幫忙。
連撥數(shù)通電話,蘇幼容終于聽見了賴品柔的聲音。
「我?……我在走路,在忠孝東路……咦?我怎么走到這里來?咦咦?手上還拿一支冰激凌?」賴品柔整個大回神,中間有一整段記憶空白。
「賴皮,你現(xiàn)在來姐姐家,盡快好嗎?姐在家里等你!」
「哦,好,我看一下這里離捷運站……」
「坐計程車來,姐幫你付車資,你現(xiàn)在馬上招車……賴皮,招了嗎?」
「有一輛空車,我招了!
二十七分鐘后,她人坐在蘇家沙發(fā)上,蘇幼容喂她喝了一大杯熱可可。
「你怎么身上都是傷?」蘇幼容關(guān)心地問。
「前幾天摔車。」
「有沒有去醫(yī)院仔細(xì)檢查?會不會腦震蕩,或者骨折?」
「有照過X光,我自己沒那么細(xì)心,聯(lián)想到那么多,不過,夏……呃,醫(yī)生有幫我看過,沒有腦震蕩,沒有骨折。」賴品柔對著蘇幼容笑。
怎么可能笑得出來?蘇幼容沒有放心,反而更憂心,打量著她。
她還是在笑。
「賴皮,你沒事嗎?」
「沒事呀,快結(jié)痂了!
「不,姐問的不是摔車的傷,繁木打手機連絡(luò)不上你,他打到我這兒來,也告訴我剛剛在他公司發(fā)生的事……」賴品柔瞄著手機,未接來電已經(jīng)突破兩位數(shù),其中一個名字最最刺目,幾乎害她的雙眼感到酸澀。
她想也不想,直接動手——
夏繁木?
刪除連絡(luò)人。
您確定要刪除這個連絡(luò)人?
確定。
已刪除。
刪除他的名字,以及,那顆心。
「哦,沒事呀,反正又不是沒遇過,哈哈,我經(jīng)驗豐富嘛!」賴品柔故意笑得夸張,想證明自己無所謂。
「真的嗎?」
「只是覺得自己有點蠢,連續(xù)被騙兩次……我就說嘛,放著溫柔美麗的女人不去追,跑來追我?絕對是有問題,我早該察覺,怎么那么笨、那么遲鈍,還會慢慢相信……」
相信他是喜歡她的。
笨蛋賴品柔,他不是真的對你好,那只是演戲。
你和他一起經(jīng)歷的那些,只是一場戲……
賴品柔好想大聲笑。
笑自己好呆,笑自己在他的面前,像個傻子。
「他也真是委屈自己,明明就不喜歡,還要裝出一副迷戀的樣子,說不定他親我的時候,心里直作嘔呢……」咬得發(fā)紅的唇,扯開一道上揚的笑弧,努力地、嘲弄地。
在笑弧的旁邊,滾落一顆水珠,綴在下顎,越來越多,一顆、兩顆、三顆……再也斷不了。
她臉上還在笑,卻又同時狼狽在哭。
蘇幼容很心疼,抱著她,輕拍她的背!竸e哭……」賴品柔摸摸臉,摸到一手水濕,才知道眼淚正洶涌淌下。
「……我不是難過才哭,而是難堪,我覺得好丟臉,好生氣……」她仍然嘴硬,不愿承認(rèn)那些淚水,是因為心痛。
只要不承認(rèn),就能假裝自己沒事,就能假裝,自己沒有受到傷害。
「……我寧愿他直接回手,和我打一場,也不要他用這種方式……」這種完全擊垮她的方式,讓她一敗涂地,無力反擊。
燠熱的盛夏來臨,六月畢業(yè)季,賴品柔半工半讀的生活習(xí)慣,終于告一段落。
白天上班、晚上上課,蠟燭兩頭燒的忙碌,隨著她的畢業(yè),空下一大半的時間,讓她松了一口氣,開始好好整理行李,準(zhǔn)備搬回家住。
體能館的工作,五月已經(jīng)口頭請辭,昨天是最后一天上班日,郝院長曾提議要升她當(dāng)正職,被她婉拒,她笑笑地說:「突然好想家,我想回去,在住家附近找新工作,最好是錢多、事少、離家近,每天回家吃晚餐!购略洪L不好再勸說,只能塞給她一個小紅包,祝她一路順風(fēng)。
她的行李不多,兩三個紙箱就足夠了,封上膠帶,預(yù)備宅配回家。
桌上另外一箱,裝著要退還的東西,郝院長送的紅包,里頭的一萬兩千塊,她一起放進(jìn)紙箱,躺在夾鏈袋旁邊,袋里的鉆石仍舊閃耀。
她毫無留戀,唰唰三條膠帶,封死箱口。
寄完宅配,她去了傅冠雅娘家,交付租屋處的門禁卡和鑰匙。
「賴皮姨姨要回家了,以后不能常來找蜜蜜玩,賴皮姨姨最最舍不得你了,好想把你一起帶回去哦——」賴品柔和蜜蜜正在十八相送,蹭著娃娃粉嫩的臉蛋,難分難舍。
「沒有打算留在臺北找工作?」傅冠雅端來一杯茶,遞給她。
「沒有,一直都準(zhǔn)備好,畢業(yè)就回去,臺北物價好貴,要不是你的幫助,讓我省下租屋費,我恐怕一餐只能花三十塊。」
「你幫我顧房子,我沒付你薪水,才應(yīng)該跟你道謝。」
「嘿嘿,那我們算打平了,不要謝來謝去啦!
「小賴,你的樣子……看起來好疲倦?」黑眼圈都出來了。
「有嗎?果然半工半讀好累哦……我回家第一件事,要狠狠睡一個禮拜,除了起來吃飯和尿尿外,絕不離開那張床!」
「原來是累壞了,的確該好好休息,你瘦好多!
「我本來就吃不胖,少吃個一餐,能減一公斤。」
「等你過了三十歲,看你還有沒有本事說這種話!」真是女性公敵!
兩人閑話家常著,一如當(dāng)初,共住同一屋檐下,情同姐妹的輕松。
可是傅冠雅總覺得,活潑的賴皮小姐,似乎降低了百分之五十盼的活力,笑得……少掉她印象之中,純粹的無憂無慮。
「雅雅姐,你和田先生再婚的日子……遙遙無期哦?」
「……嗯,可能要長期抗戰(zhàn),我媽的態(tài)度不是很同意……」
「等你們結(jié)婚時,一定要通知我,我會上來參加,雅雅姐,加油!希望不是十年后!顾荒芙o傅冠雅默默支持。
之后,傅媽媽返家,要留賴品柔吃飯,她還要跑一趟蘇家,因而婉謝。
道完再見,賴品柔直奔蘇家,趕上了晚餐時間。
「姐,你真的不跟我回家一趟嗎?媽很想見你,見一面就好,一面她就滿足了,她不會逼你喊她「媽」,也不會要你改變現(xiàn)況,拜托啦!
吃完飯,賴品柔不忘初衷——找到蘇幼容,帶回去見媽媽——仍然企圖說服她。
「賴皮,我現(xiàn)在還沒決定好……或許,再過陣子,我會樂于見她……」蘇幼容歉然淺笑,答案并沒有改變。
她不曉得,應(yīng)不應(yīng)該去見生母,也不曉得要用什么態(tài)度去見。
賴品柔嘟唇,嘴都翹起來了:「過陣子……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
她的表情逗笑了蘇幼容。
可是,在同一時刻,蘇幼容又覺得,眼前的她,已經(jīng)不一樣了。
她只哭過那一次。
聲嘶力竭,淚流滿面,像個失去一切的孩子,痛苦,無助,用蘇幼容不曾見過的失控,啜著劇痛的哀號……但那之后,她沒在任何人面前哭,又恢復(fù)成率性的「賴皮小姐」,精力旺盛、有話直說、正義感充足,趕著上班,忙著上課——她還是笑著、鬧著、常常跑來找飯吃、和爺爺斗斗嘴,你來我往個四五句,而且……絕口不提夏繁木。
仿佛生命之中,這號人物從沒有存在過。
她摔車的傷早已痊癒,然而蘇幼容知道,劃在心里的傷,被深深藏起,不輕易示人。
蘇幼容情愿她把夏繁木的名字掛在嘴邊,天天罵、日日詛咒,想到就拿出來啐兩聲,也不要她用沉默,假裝自己遺忘。
偏偏蘇幼容不敢提,怕撕開「夏繁木」這道傷,會讓賴品痛得大哭。
夏繁木倒是每天固定一通電話,向蘇幼容詢問她的情況。
「姐,答應(yīng)我,你不要考慮太久,哪一天突然想見她了,心動不如馬上行動,叫我上臺北來接你,搭夜車我都趕過來。」
「好!
這一夜,蘇幼容送走了賴品柔,目送她踏上返鄉(xiāng)之路。
這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她是打從心里喜歡她,也是真誠的舍不得。
希望回到那純樸的小鎮(zhèn),在父母家人的身邊,能治癒她內(nèi)心的傷,重新幫她蓄滿力量。
希望下一回見面,可愛的「賴皮小姐」能再度復(fù)活,笑容如朝陽,不帶半絲陰霾。
蘇幼容在心中不斷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