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中酒呈紫紅色,無比順喉,但后勁逼人,據(jù)說是這個域外小國特產(chǎn)的佳釀。
母騾酒量盡管不錯,偶爾興致一起,也會陪主人小酌幾杯,但她飲酒向來節(jié)制,微醺即止,絕不過量,因此對主人近來幾次獨自躲起來囫圇灌酒、醉得神智不清的模樣已越瞧越不入眼。
“別咬走我的酒。〈夯ā夯ā媚飳ξ覜]意思,我難得自作多情,很傷的,你讓我醉一醉,別跟我搶酒啊!”
“呼嚕嚕——”大騾嘴不咬他臂彎里的酒壇,改用濕舌舔了舔他熱烘烘的臉。
男人晃著頭。
“不……我沒醉、我沒醉、沒醉……請你不要同情我……唔……春花,我對姑娘做了很恐怖的事,你敢聽嗎?”
“嚕嚕呼——”
他呵呵笑,忍不住又打酒嗝,神俊的眼被酒氣熏得迷迷蒙蒙。
“是啊,我不該小瞧我的好春花,想你縱貫?zāi)媳、踏遍東西,膽子比……比肚子大三倍,有啥不敢聽……呵呵呵,我告訴你,我啊……我把姑娘壓在底下,用手對她這樣這樣,又對她那樣那樣,然后還用嘴巴對她這般這般又如此如此,你……你懂了嗎?”
“呼嚕呼嚕——”騾頭緩緩點著,紅漆鈴子跟著抖落脆音。
男人甚感慰藉地抿抿嘴,展臂勾著母騾的頸。
“好春花,我就曉得你肯定能懂,你說……老實說沒關(guān)系,我是不是很下流、很齷齪?很……呃——”酒嗝打不停,他真醉了。
母騾沒哼聲,白毛鼻頭溫柔地頂將過來,蹭蹭他胸口,磨磨他頸窩和峻頰。
男人躁亂的心緒漸漸寧定而下。
他腦袋瓜不太濟(jì)事,仍暈暈然,想到那姑娘的音容模樣,難以言喻的柔情在胸臆間漫泛。
他累極般合上眼,嘴角微彎,低喃:“……是,我還是想著她,不能忘、不想忘,想看著她的臉、和她說說話,春花……咱們一定要回去,她等著我們安然歸去……”
一百二十只騾馬跟著深具遠(yuǎn)途跋涉經(jīng)驗的頭騾,在初冬時離開“霸寨”,一行人馬拉得長長的,浩浩蕩蕩地穿山、涉水。
他們走過變化莫測的沙漠和礫原,跨過谷地和高山棱線,行行復(fù)行行,遇過山匪和河寇,兇險萬分,倒也越戰(zhàn)越勇,更碰過幾乎無法橫越的湍流和斷壁,但法子是人想出來的,只要決意往前挺進(jìn),騾馬健壯,人也平安,再險的難關(guān)都能迎刃而解。
于是,大雪盡歇,春寒料峭的時分,馬幫與玉家的人馬終于走穿險峻山水,尋到西南域外第一個小國,并在王城中停留近一個月。
當(dāng)?shù)毓賳T和富豪見他們陣仗龐大,詢問下知是專程來中土域外做買賣的漢商,無不殷勤招待、多方聯(lián)絡(luò)。
異域小國眾多,各地有各地的風(fēng)情和產(chǎn)物,春去夏至,前后約莫五個月,他們已連連走訪四、五個小國。
“江南玉家”這一趟主要為探求新礦源,馬幫則是把從中原馱來的茶葉、布疋等等貨物銷賣出去,再沿途買下許多稀奇玩意兒,準(zhǔn)備運(yùn)回漢土轉(zhuǎn)賣,再大賺一筆。
當(dāng)然,玉家的人馬這一路上多得仰賴“霸寨馬幫”的漢子們關(guān)照,這種要錢不要命的長途遠(yuǎn)行,光把自個兒照看好還不夠,連馱獸和馬兒都得一塊兒顧惜,若無馬幫好漢相挺,玉家想靠一己之力闖關(guān),怕是難成。
因此啊,兩邊的大當(dāng)家雖都“走婚”在一塊兒,關(guān)系非比尋常,幫主石云秋還是要對玉家“明算帳”,凡玉家該給馬幫的好處,樣樣都不能少。
回程已是盛夏時分,路途較之前冬天時好走許多。
他們繞在迂回曲折的山徑上,一邊是山壁,另一邊則是陡峭山崖,崖底深不可探。隱約聽見激流奔騰聲。
上次走這一段險路時,寒風(fēng)挾帶飛雪呼呼亂吹,人與騾馬皆被雪花覆了滿頭滿面,當(dāng)真舉步維艱,后來共損失三匹騾子,人倒都有驚無險通過了。
而夏天重過此地,景致已大大不同,風(fēng)仍舊強(qiáng)大,但遠(yuǎn)山含笑,更遠(yuǎn)的山頭則留有萬年雪,沿途能見紅花和綠草,鳥語伴著談笑的人聲一路相隨……很輕松、很愉悅,不是嗎?
但,誰知好幾顆拳頭般大的落石會這么毫無預(yù)警往下砸!
原本隊伍分作五人一小組,五人的腰間全都連系著粗繩,以防過山徑時被強(qiáng)風(fēng)吹得腳步不穩(wěn),落石陣剛有動靜,石云秋早揚(yáng)聲提點后頭人馬。
然而,后頭的人沒事,領(lǐng)頭的第一組可慘兮兮,被亂石砸了個中!
意外暴起,先是騾子吃痛嚎叫,性情大變地亂踢亂踹,把其中一人攔腰撞落,牽一發(fā)動全身,那漢子一往下掉,腰間繩把前后兩人一塊兒往底下拽,當(dāng)中一個還是玉家主爺玉鐸元!
落石未歇,仍大顆、小顆紛紛往底下落。
第一組排在第五位的石云秋終于支持不住,她底盤開始松動,眼見要被拖落。
“力頭!”無驚懼,石云秋的暴喊中盡是提點意味,要堅守第一位的巨漢給她死命撐持下去,因為待她也被拽下去之后,將有四條性命全仰仗他一人獨撐。
困局。
老天降大任下來,不撐活不下去。
“喝啊啊——”力千鈞仰首暴喝。
他陡地氣聚丹田,狠狠沉住下盤,如老樹盤根般牢狠地抓緊土地。
就靠他一個了!撐得下來是英雄,撐不下來也得死得像條好漢……
不不不!他不死!
力爺會回來的。一定會。
一定跟你一起平安歸來……
他不想死在這里!
即便是死,他也得死在姑娘懷里,死在他所渴望的溫柔鄉(xiāng)!
“呼嚕!
“嘶——”
山徑狹窄,其他人手無法迅速靠近,再加上落石忽急忽緩,僅有母騾和棗紅大馬護(hù)著他左右兩側(cè)。
此時,棗紅大馬板牙一張,幫忙咬住他的腰綁,母騾則昂首豎耳立在那兒,凜凜的姿態(tài)對后頭的騾馬群起了安撫作用,要他無后顧之憂。
“喝啊啊——”力千鈞又一次發(fā)勁,兩排齒都咬出血絲,下顎抽緊。
氣血灌達(dá)間,他渾身肌肉突起,額際、頸側(cè)和粗臂的血筋盡數(shù)浮現(xiàn),猛地“啵啵!庇帧芭九九尽钡穆曇暨B番作響,前者發(fā)自于他全身的筋骨關(guān)節(jié),力勁使到極處,周身骨骼發(fā)出炒爆豆般的聲響,后者則是因驚人賁起的肌理瞬間把衣衫繃破了,把所有致密的線腳也一舉撐斷。
他幾乎是袒胸露背、衣不蔽體!
這一時間,力千鈞口中嘗到血味,龐大心靈一抽一抽的,好疼。
那是姑娘親自為他縫制的衣衫,經(jīng)歷幾個節(jié)氣變換,陪著他山山水水地闖將過來,結(jié)果還是教他渾身蠻勁給撐爆,簡直欲哭無淚。
心疼啊啊啊……
***
“怎么啦?怎么啦?”七、八顆頭顱聞聲忙靠過來。
“沒……沒事。”云婉兒靦眺搖搖頭!拔易詡兒不小心,笨手笨腳的。”適才沒留神,刀面貼著指頭切落,她反應(yīng)算得上快了,本能地陡縮回來,但秀指仍被劃過淡淡一小道。
今早她同“霸寨”的女人們上山采茶,午后回到寨子里,大娘和婆婆們把一些茶葉細(xì)梗子收集起來,打算碾作茶粉末,加進(jìn)面團(tuán)里提香氣。
她跟在一旁學(xué),大娘見她對灶房里的事興致勃勃,干脆把鎮(zhèn)寨絕活“精燉一品紅燒牛肉面”的做法也開始傳授給她,反正傳來傳去,依舊在“霸寨”里傳,這姑娘總歸是給寨里的某家漢子訂下來,很難跑掉。
此時瞥見她指上有血絲,大娘和婆婆們連連驚呼,又是取凈布幫她裹住,又是推她坐下的,仿佛傷得多重。
云婉兒不好意思極了,忙把傷指含進(jìn)唇里,螓首搖得更賣力。
“真的沒事,那些青蔥還沒切完,我——”
“別忙,青蔥沒長腳,跑不掉的。你要是傷著一丁點兒,咱這張老臉往哪里放?”大娘揮揮手,重新把她作勢欲起的身子按回椅上。
另一名大娘幫襯道:“不只不只,連老娘這張也沒地方擺了。咱們幾個當(dāng)初可是跟力哥兒夸下?,他盡管出外闖蕩,咱們保你平安無事!哉哪腥藗冋f話算話,‘霸寨’的女人們說出的話,那可跟斬雞頭立誓一樣厲害哪!”
提到力千鈞,云婉兒心湖漾開漣漪。
垂著粉頸,她悄悄作了幾個深呼息,不知怎地,今早開始便一直心神不寧。
她時常想起男人那張黝黑樸實的臉龐,不斷地憶及去年初冬目送他離開時的情景——
他高大身影立在母騾身畔,面容粗獷落拓,他輕郁的眼似有若無地回避她的凝注,他待她有情……
那些場景每每在腦海中流轉(zhuǎn)過一遍,像是也往心底鑿過一回。
輕吮著指,她不語,惆悵復(fù)惆悵,覺得自己好笨、好拙,完全處理不了內(nèi)心感情,該放放不開,該收已然不及,她把事情弄得一團(tuán)糟。
就是不知……他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