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老頭,你這么愛生氣,難怪頭發(fā)一直掉,我看不出兩年,你就會變成大光頭了!」兒子年輕力壯,還有余力回過頭對著父親叫囂。
「老子長這么大,還沒聽說過生氣會掉頭發(fā)的,我這頭黑發(fā)可是祖宗三代托保證,到老都是烏黑亮麗,絕對不會……」邊說邊搔著頭發(fā),一縷頭發(fā)竟輕易被他搔斷了,他愣愣地看著手上一把黑發(fā),百思不得其解。
兒子發(fā)覺爹親沒再追上,跟著停下腳步,湊到他爹旁邊,嚇道:「哇,真的掉頭發(fā)了!爹,你頭頂禿一片了耶!」
「這怎么可能……」又抓抓頭,毫不費(fèi)力抓下另一撮黑發(fā)。
「又掉了又掉了!娘,爹掉頭發(fā)了,爹要變成大光頭了!」
「怎么回事?老頭子,你的頭發(fā)……」
一家三口緊張地圍成一圈研究大叔的頭頂,愈研究光滑的部分就愈多,那大叔嚇得抱住頭,差點(diǎn)沒哭出來。
被扶著走的徐望未,把那三人的鬼哭神號聽得一清二楚,剛出巷口,立即低聲問道:「那是你搞的鬼?」
「什么?」白冬蘊(yùn)裝傻反問。
「你開給大叔的腰傷藥,摻了會讓他掉頭發(fā)的藥材?」
「我沒那么蠢,萬一他拿藥單去問,馬上就知道是誰搞的鬼了!
「不然,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說呢?」他皮皮笑著,道:「我這人向來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恩怨分明絕不錯待。「我?guī)退窝鼈,還幫他出藥錢,這也算仁至義盡了!
「好歹他也收留我們好幾天,就算他說話難聽了點(diǎn),你也不必如此!
他冷哼一聲!傅饶奶炷愠闪税浊f的莊主夫人,再來過問我的行事吧!」
她悶著氣,照例不予回應(yīng)。
以為白冬蘊(yùn)一心要到她家尋找能治好她身子的方法,必定是急忙趕路,沒想到三天的路程花了五天才走完,這之間,僅剩的兩顆藥丸又少一顆,她是不怎么煩惱,但總覺得身邊這人開始緊張了。
「麗城與關(guān)城交界處的小荒村……的哪里?」
這聲音,就在她的頭頂上,換句話說,問話的這個人,此刻正摟著她。
再確切一點(diǎn)來說,這五天,除了入夜休息之外,都是這樣的。
她原想,這個性格惡劣的男人,終于逮著機(jī)會整她了,趁她變成瞎子,故意對她動手動腳的,初時她出聲抗議,他還會稍微退開,只牽著她的手走……她眼睛看不見,牽她的手是不得不為之舉,他說的,但他走的速度奇慢,乍似體貼她身子虛弱,配合她的慢步,直到他開始不客氣地把重量分一部分壓在她肩上,她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根本沒全好,她睡足了六天,精神飽滿,他守了她六天,夜不安枕,流失的體力幾乎沒補(bǔ)回來。
雖然他硬撐著不肯明說,但身體的反應(yīng)極其明顯,若不是撐不住了,又怎會無視男女之防這樣壓著她。
「徐望未,你發(fā)什么呆!」頭頂上的聲音罵道,「你家在小荒村的哪兒?」
她回過神,答道:「沿著這條路走到底右轉(zhuǎn),走到盡頭那間老廟再往右看,就能看見我家了!
白冬蘊(yùn)依著她說的方向看過去,小荒村的人口已經(jīng)夠少了,她家還在村里最偏僻之處,她那沒良心的混蛋爹是存心要他女兒死在家里就是了!
萬一她沒有走一趟白莊,傻傻在家里過著日子,哪天藥吃完了、病發(fā)了,等到村里人想起廟旁還有一戶人家,她的尸身也早就腐爛了。
「哼!褂兴粗,她想要變成尸體,可有得等了。
徐望未不知他的心思百轉(zhuǎn),聽他冷哼一聲,以為他嫌路遠(yuǎn),笑道:「四公子若是腿酸了,我記得村口有座小亭子,不如先去那里坐一會兒?」
他瞟一眼遮不了日頭、擋不了雨的小破亭,再度哼了一聲。
她出不以為意,由著他半扶半壓地往前走。
走著走著,細(xì)白的耳輪微顫,好像聽到很耳熟的聲音,她腳步一頓,側(cè)耳細(xì)聽著,眉頭不覺皺起。
「你聽到什么?」壓在她身上的男人,立刻察覺她不對勁,問道。
「……大概是我聽錯了吧,這種地方,怎么可能……」
「你這順風(fēng)耳哪可能聽錯!怎么,是勝火幫還是千銘門的混蛋追上來了?」
「都不是,真奇怪,不可能的……」
他聽她一直說著不可能,卻沒說出一個答案來,心頭一陣煩躁,正要開罵,路旁一間小破屋里跑出一名婦人,對著他倆遲疑問道:「是阿梅嗎?」
徐望未聽見這聲音,一震,抬眼笑喊了聲:「胡大嫂!
胡大嫂快步走到小路上,哽咽道:「還好你沒事……我擔(dān)心死了。
白冬蘊(yùn)押著徐望未退開半步,讓企圖奔前抱住她的胡大嫂撲了個空,同時附在她耳邊低問了聲:「那是誰?」
「小荒村的寡婦,我爹帶我進(jìn)城買藥路過,曾跟她說過幾句活,她丈夫病重時,是我爹幫他看病的!剐焱春啙嵳f完,掙開他的懷抱,取下軟帽,露出那張蒼白但美麗的臉!负笊,好久不見了。」朝那小婦人微笑招呼著。
頭臉都包得密實(shí),只看身形就能猜出是何人……這小荒村簡直是臥虎藏龍、專出奇人!白冬蘊(yùn)別開臉冷笑著,懷里的拐杖棄他跑了,他只好自力救濟(jì),找棵枯木倚著,任由那根「拐杖」歡喜會故人。
胡大嫂哭得梨花帶雨,摸摸她的臉、碰碰她的肩,顫著聲音道:「好久不見,我上你家去看,旁邊多了一座墳,屋子里卻沒半個人……就算石大夫走了,你也可以來找我啊,怎么就不見了,也沒跟我說一聲?」
「胡大嫂,你別哭了,旁人看了,以為我欺負(fù)你呢!
「我怎能不哭!石大夫是我的大恩人,我卻連他何時走的都不知情……你回來了就好,干脆你搬到我家,陪我作伴吧……呃,阿梅,那個人是?」哭聲立時止住,那高瘦的男人正瞪著她,讓她下意識往前站,把阿梅護(hù)在背后。
徐望未連轉(zhuǎn)頭看都沒有,就知道胡大嫂問的是何人,她想了想,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這次多虧有他,我才能平安回來,嗯,他叫……」
叫什么好呢?
白冬蘊(yùn)一直專注瞪著那來路不明的女人,適時丟過去一句:「敝姓白!
「白公子,多謝你救我們阿梅一命!购笊┱\心說著,沒有注意到阿梅在聽見那個「白」字時,表情有點(diǎn)古怪。「我瞧白公子的臉色好像不太好,阿梅,他是不是病了?小荒村現(xiàn)在沒有大夫能幫他治病。
「白公子為了救我受了點(diǎn)傷,傷口已經(jīng)包扎過了,我想,不礙事的!
「原來是英雄救美……」胡大嫂還漾著淚光的眼瞬間亮了起來,鼻音里帶點(diǎn)興奮地問過:「白公子,你娶妻了嗎?」
突兀的問活,讓白冬蘊(yùn)差點(diǎn)一頭撞上枯木,他瞄著徐望未有點(diǎn)傻愣的表情,勉強(qiáng)勾笑道:「還沒呢!
「那正好!白公子,我們阿梅可是村里公認(rèn)的第一美人,又很乖,你救了她就是有緣,不如你把她娶回家吧?她大叔已死,我擔(dān)心沒人照顧她呢!
「我正等著她點(diǎn)頭呢!拱锥N(yùn)似笑非笑答著。
「太好了太好了!阿梅,有這笑雄救美的白公子照顧你,我也能安心了!
徐望未滿臉尷尬,暗罵白冬蘊(yùn)給她找麻煩,連忙找個托辭道:「胡大嫂,白公子的傷還沒好,我想快點(diǎn)扶他回我家休息!
「哎,瞧我高興的,都忘了白公子有傷在身,你一個人扶得動嗎?要不要叫我家的毛頭來幫你?」
「毛頭還是個孩子呢,我自己來就行了,這一路上也是由我扶他走的!
「阿梅,不是我多嘴,你和他畢竟還沒有名分,光天化日下這樣摟摟抱抱,會惹人說閑話。 闺m說,小荒村里實(shí)在也沒多少人啦。
「多謝大嫂關(guān)心,我們自己知道清白就好,旁人想說什么,我也管不著!罐D(zhuǎn)向白冬蘊(yùn)聲音傳來的方向伸出手!杆摹坠,咱們走吧!」
今天想姓白的四公子大方牽住她的手,毫不客氣壓在她肩上,故意朝那小寡婦綻出最迷人的微笑,道:「大嫂,我們告辭了!
胡大嫂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白冬蘊(yùn)不再看她,兩人走到那寡婦耳朵再好也聽不見之處,他忽然冷聲道:「你說你沒有朋友,我瞧那寡婦和你感情挺好的!
徐望未笑答:「只是說過幾句話而已,算不上是朋友!
「有人會為一個不算朋友的人哭得那么慘嗎?」
「這個……胡大嫂是個心地柔軟的好人,連她家旁邊的野花凋謝了,都能哭上一整晚……」也不見得是把她當(dāng)朋友了,才哭成那樣吧?
他嗤聲冷笑,又道:「徐望未、阿梅;徐姓藥師、石大夫;你爹、你大叔,看樣子,你還瞞了我不少事!
「你全聽見了?」
「廢話。」沒聽見怎會提出來質(zhì)問她。
老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還敢說正等她點(diǎn)頭答應(yīng)嫁他?她自認(rèn)說假話的功力遠(yuǎn)不及他,加上這事她也沒打算瞞人,遂坦白道:「我爹是在石墻底下?lián)斓轿业,我說我沒有名字,他卻誤會我叫梅,于是幫我取名石梅,村里的人聽說我叫石梅,便喊他一聲石大夫,他沒有否認(rèn),這稱呼就一直沿用下來了!
「因?yàn)椴皇怯H生女兒,才狠得下心毒害嗎?」他又是一哼。
她當(dāng)作沒聽見他說話,接著說道:「他生前沒讓我喊過他一聲爹,臨死才準(zhǔn)我頂他的姓,以女兒身份送他走最后一段路,望未這名字也是那時候才改的!顾运f的都是真話,沒騙人的。
「你被一個從不把你當(dāng)女兒的混帳害得這么慘,還口口聲聲敬他一聲爹,徐望未,你的腦子里到底裝了些什么,這么蠢!」
她眼眶發(fā)熱,明知他說的是事實(shí),明知她的確是傻得過分了,還是不太高興他這樣罵她的爹。她想了一會兒,輕聲道:「我小時候,第一句學(xué)會說的話,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大叔!
白冬蘊(yùn)聽見這話,微地一怔。
徐望未只覺得壓在她肩上的人突然變重了,也不很介意,盡力撐著,繼續(xù)訴說陳年往事:「我爹說,他在決定收養(yǎng)我之前,曾觀察我好幾天,那時我混在一群乞丐當(dāng)中,見到年長的男子就喊大叔,對女子就喊大姐,連爹娘是什么都不知道,有人好心給我一口饅頭,我會乖乖道謝:其他孩子乞丐欺我個兒小,搶了人家給我的食物,我也沒有哭鬧,就躲在墻角安靜等著下一個好心人!
他沒有應(yīng)聲,等著她說下文。
「他好不容易研制出難解的劇毒,自然要找人試試成效,當(dāng)時他想,我性子偏靜,被人欺負(fù)不懂吭聲,沒爹又沒娘的,萬一不小心把我毒死了,也沒人會跳出來責(zé)罵他,他雖然不算有錢,要多養(yǎng)一個人總不成問題,這乞丐娃娃能讓他收養(yǎng),好過窩在乞丐群中有一頓沒一頓地混日子,于是,他下手了!
她的聲音平淡中帶點(diǎn)沙啞,面露微笑,像在說著與她無關(guān)的旁人的故事。
「若是當(dāng)初他沒收留我,我也許可以健康無病活到老,但也極可能老早就餓死凍死了,四公子,我爹他真的不是壞人,當(dāng)他目睹我第一次發(fā)作,吐了整床的血、淚流滿面向他求救時,他就后悔了,他是對我下毒的人,可是,他也是真心待我好的人,我身子差,家里所有的粗活他都撿了去,從來不怕旁人說閑話,每次我發(fā)作昏迷不醒,他就在床邊徹夜不眠守著我,直到我清醒了,他才敢放松睡著,這些點(diǎn)點(diǎn)滴滴,我都看在眼里,雖然我偶爾還是會怨他那么狠心,可要我恨他,我卻是恨不下去。」
「他心里有愧,才會對你好,這本來就是他欠你的。」白冬蘊(yùn)冷聲插嘴。
「也許你說的對,但不管背后原因如何,他對我好總是事實(shí),我老早就在心里偷喊他一聲爹了,偏他一心盼望著與情人重逢,才遲遲不肯認(rèn)我當(dāng)女兒,他怕他的情人誤會他不夠忠誠!
她抬起臉,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還是朝他笑著,道:「你瞧,他是多傻氣的人,他心愛的女人都嫁了好幾次,他也沒變心,癡癡等著愛人回到他身邊,這一等,等了十幾二十年,直到他得知情人的死訊,他想著,總算能在黃泉相會了,高興得連我身上的毒還沒解就……」
他瞪著她的笑,胸口抽痛到讓他以為背上的傷口穿過他的背裂到心頭去了,這種癥狀的成因,初時他不太明白,但經(jīng)過這幾日朝夕相對,逐漸明朗了。
「你這傻子!」簡直是一個舉世無雙的大傻瓜!他不得不把她緊抱在懷里,借由碰觸她、感受她的體溫,來醫(yī)治心頭那名為「心疼」的病癥。
她眨了眨眼,這人,該不會是抱她抱上癮了吧?邊抱她還邊罵她傻子,她是該先抗議她不笨,還是要先罵他一句登徒子?她勉強(qiáng)從他懷里仰起臉,想叫他放手,嘴唇忽然被什么東西碰到,她一呆,剛擦過她嘴的東西又覆了上來,然后黏住不肯定了。
這個……好像不能再推給「江湖兒女不拘小節(jié)」了吧?她被輕薄了吧?她應(yīng)該用力推開他,再賞他一巴掌大叫「非禮」吧?種種念頭白她腦中掠過,最后,沒一個被付諸實(shí)行,天地萬物好像都消失了,沒有風(fēng)也沒有蟲嗚鳥叫,就這么單純的吻著、被吻著,吻著、被吻著……
不如過了多久,他終于松開手,呼吸微急促,邊推她邊沙啞說道:「別發(fā)呆了,快走吧!」
是誰在發(fā)呆啊……她臉頰熱燙燙的,被迫配合他的力氣走,走沒幾步,她頭忽地一偏,難得主動拉住他的手。
「又怎么?」他問,盯著她又皺起的眉心。
「四公子,我肚子有點(diǎn)餓了,咱們先繞回城里買幾個饅頭,再去我家吧。」
他跟著停步,沉聲道:「徐望未,你有話就直說,別跟我繞圈子!
距離上一餐才不過半個時辰,最好這個胃口比雛鳥還小的女人這么快就餓了。
她輕嘆口氣!负冒桑俏揖椭闭f了,四公子,我家里有人!
他一愣,下意識往她家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