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陽光染透三扇群青色的長窗,空氣里有微塵漫舞,窗欞外的小盆栽生意盎然,每片小葉全飲飽一晨清露,維持一整天的元氣,四周靜謐謐的,應是寧馨般的舒靜,卻有什么扭曲了原味,靜得讓人呼吸不敢輕放,窒悶緊繃,而時間宛如凝在這一刻。
然后,始作俑者終于忍不住,率先打破沉寂。
「你有話要說嗎?」鐘爵不知道自己在氣什么,正確來說,是搞不清楚哪件事最讓他抓狂。彷佛所有事都跟他作對,他愈不希望發(fā)生的,它們愈會成真,而且一件接連一件,不給他喘息的空間。
在休息站那里,他承認自己的處理方式很糟、很不文明,但要是狀況重新演過,他不能保證結(jié)果會好到哪里去,不過,他絕對會想盡各種辦法、全力阻止那疊八卦雜志散落。
一回想剛才十幾、二十本的雜志「啪啪啪」地鋪散在她腳邊,全是他「多P」兔女郎、「炮彈四射」的封面,他內(nèi)心就火得又飆出一長串五彩繽紛的詛咒。
醬紫色沙發(fā)上的纖影輕垂粉頸,沈靜得幾要隱去形體似的,直到男人僵硬地問出話,那張鵝蛋臉才徐緩抬起。
譚星亞再一次凝望佇立在面前的高大身影,發(fā)現(xiàn)盡管他眉宇仍籠罩陰郁,目中戾氣卻已緩和許多,整個人依舊繃繃的,但呼息似乎漸漸變得徐長。
他要她說話?
說什么好呢?
「你……」軟嗓略啞,她抿濕唇瓣,如浮蕩在空氣中的微塵般,毫無重量、極輕極細地說:「你這樣……不太好!
濃眉壓低,幾要跟過分卷翹的棕睫碰在一塊兒,鐘爵兩手習慣性地撐在臀側(cè),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無語,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
譚星亞挺起背脊,深吸口氣,徐吐。
「大家朋友來、朋友去,都是好人,沒有惡意的,你……你不能總是這樣,不由分說就出手,如果把事情鬧大了,有人因此受傷,又或者驚動警方出面,那怎么辦?」
朋友、朋友,該死的朋友!她的朋友還真不少啊!「不怎么辦!大不了被關,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魔性的棕瞳發(fā)著狠勁。
譚星亞臉容陡凝,胸脯明顯起伏。
她動怒了,又氣、又傷心。
他若出事、惹上麻煩,她難道開心得起來嗎?
現(xiàn)場氣氛再次陷入膠著。
鐘爵也曉得自己有毛病,但知道歸知道,依舊會允許本性掌控理智,去說些可惡的話、做出愚蠢的事,然后把所有后悔留到夜深人靜時再來承受。
「你要說的、想指責的,只有這些嗎?」那些故意渲染得腥躁火辣的八卦和封面,她問也不問嗎?
柔潤的下巴微揚。
她要問了?
如菱的小嘴遲疑地抿了抿,欲掀。
她該要問了吧?
眸光太過清和,像是極力持平下硬生生穩(wěn)住,注視著他。
終于要問了!
鐘爵屏息以待。
「我會跟李師傅和阮主任道歉,買個禮物親自送去,也得跟『天主之家』道個歉,把他們的書攤弄得一團亂了。還有……對了!得先打個電話到『COOL ME』去,小菱八成已知道這件事,一定很擔心!」譚星亞小臉一白,忙伸手要拿擺在茶幾上的無線電話。
一道黑影拔山倒樹而來!鐘爵手長腳更長,幾個大步就堵到她跟前,臂膀一探,半途把她的小手劫回來。
他干脆挨著橢圓形玻璃桌坐下,拉住女性柔荑,與她面對面。
想說話,喉中太干澀,第一次嘗試沒能成功,他連續(xù)深呼吸幾回,直到咽下無形硬塊,感覺心頭火稍稍能夠壓制,他又一次啟唇。
「你到底在想什么?難道半點也不好奇嗎?」漂亮的雙目瞳中有瞳,映出女人迷離的神態(tài)。
「……好奇什么?」心房猛地波動,有什么要洶涌而出了。
「那本雜志的封面!」他直勾勾瞪著她,聲線不太穩(wěn),近似指責地說:「你絲毫不覺訝異!篂槭裁矗!
不要痛!心痛的滋味不好嘗,而這種痛還挾帶滿腔酸澀,好苦的,苦得舌尖都泛麻了,她不想吃苦。
所以,別痛,別想;所以,就乖一些吧。她的愿望好小、好小的,那些在胸臆間翻涌鼓蕩的情緒,請安分下來啊!好嗎?好嗎……
心口的波動漸緩,譚星亞似有如無地吁出口氣,淡淡翹起嘴角。
「我之前就看過了,很聳動的封面!」
靜。
靜得連水族箱里的大小魚兒似乎都感領到男人驟生的震愕,紛紛定住不敢亂漂、亂游。
「你……早就知道了?」卻一句話也不問,彷佛無事一般!噢,不不不,不是「彷佛」無事,而是「當真」無事!瞧她這幾天笑容依舊、恬靜如昔,他和別的女人那些烏煙瘴氣的鳥事對她根本不具影響!
「……上禮拜有一對外籍夫婦來『COOL ME』訂作衣服,把那本雜志留在店里忘記帶走,我看了,還仔細數(shù)了數(shù),照片當中總共有十七位兔女郎,每位都各具特色,其中有一個長得很像年輕版的凱薩琳.麗塔瓊絲,五官深邃明艷,真的好美。對了,全部是十七位沒數(shù)錯吧?」
聽聽,她還能拿來開玩笑!
「你——」要是吐出三升血,鐘爵也不會太訝異。
真真氣到不曉得要說什么,他手勁一下子又太沉了,瞥見那張?zhí)竦那孱佄诽郯、似有若無地蹙了蹙眉,他陰晦的眼神下意識往下挪移,有幾秒只是瞬也不瞬地瞪住她的細腕。
那只藕白般的手臂遭他凌虐,早浮出一圈明顯的紅印子,甚至還出現(xiàn)幾塊小小的瘀青,無言卻強烈地控訴他的暴行!
心臟陡凜,他腦門猛地被重敲一記似的,兩手觸電般地放開。
「你、你該死的為什么不喊痛?!」只會悶著聲由他傷害嗎?
痛……為什么喊痛?
譚星亞血色淡褪的唇微掀,像是要說話,末了卻是無語。
不、不,她不去想痛不痛,不想的……別想,就不覺痛……
她雙手互攏,有點兒要遮掩的企圖,白得幾乎透明的小臉對他搖了搖,輕顫的嘴角彷佛要笑,但最后沒能綻開。
鐘爵心煩意亂,思緒紛雜,沒有一條乖乖待在正常軌道上。所以,她默許他在外面搞七捻三、大搞性愛派對,默許他欺負她、虐待她嗎?!忽然間,話就這么沖出口——
「我究竟是你的誰?」
「?」她怔然,無法理解他的話似的。
「回答我!我究竟是你的誰?」想抓住她雙肩搖晃,又怕再弄傷她,結(jié)果只能收緊拳頭,把指關節(jié)握得剝剝作響。
「你是……對我有恩的人!勾鸢篙p細地沁出那雙嫩薄雪唇。
凝眸,譚星亞終于揉出一朵笑花,幽幽又說:「那一年,你救了我,我的命運從此不同。爵……你是我的大恩人。」
耳中嗚嗚亂鳴,震得耳鼓劇痛。她答了什么?怎么他一口氣會險些提不上來,差點腦充血?有了、有了,她說……說……
你是我的大恩人。
該死的大恩人!
該死的這逆來順受的模樣!
鐘爵五官猙厲,被惹得心頭又是一激,身軀發(fā)顫,強大的怒氣挾帶震驚,如巨浪兜頭打下,分不清惱恨的對象究竟是她、抑或是自己。
不能再面對她!
至少此時此刻,他必須走得遠遠的,伯一旦控制不住猛爆的惡火,他再如何變態(tài)的事都干得出來!
起身,眼神不再與她接觸,他轉(zhuǎn)身毫不留連地走出大門。
*
加州 長堤市 Queen Mary Event Park
這座公園緊臨海邊,整大片開闊的露天場地正熱鬧舉辦著「LA月歷摩托車秀」,車展的規(guī)模雖不是北美地區(qū)最大的,但所展示的機種,許多都是二輪改裝業(yè)界的代表作。
美式地方的車展不像歐洲和日本那么刻板拘謹,整個會場充滿著輕松步調(diào),商業(yè)色彩也淡了許多,如午后市集一般,溫馨又滿是新鮮感,讓民眾能夠在毫無壓力的氣氛下欣賞二輪精品。
一艘取名為「OUZO UNO」的白色豪華游艇泊在岸邊船只?繀^(qū),外頭的露天車展宛如一場嘉年華,游艇的甲板上也進行著另一場歡樂派對,泳池邊猛男艷女、美酒美食、嘻哈又搖滾的,若不跟著一起HIGH,實在對不起天地良心。
啪!砰!哐!
被五指捏扁的啤酒罐忿恨地朝墻壁擲出去,把一幅「日本庭園」的精致仿畫砸落下來——不幸中的大幸,畫框沒摔壞。
好了,就是有人偏跟自己過不去,硬要在這種該痛快歡樂的時候找麻煩。
豪華游艇的橢圓形起居室里,游東飛魁梧身軀陷在舒適的小牛皮單人沙發(fā)椅中,厚掌把玩著一只威士忌杯,讓半滿的好酒繞著冰塊玩。他喜歡靜靜聽著冰塊相互撞擊的脆音,但面前離他三大步距離的混血俊男就是要跟他作對。
「你相信嗎?!她竟然不痛不癢,半句話也不問,活像是我被一群妖姬撕吞入腹,榨得一干二凈,也全不關她的事,最后還得我主動提起!她、她……她倒好……她好得很!你猜猜那女人回我什么?」雖在船艙里,幸而空間還算寬敞,足夠讓暴怒的獅子來來回回踱步兼雙臂亂揮。
「她回你什么?」游東飛配合度極高地反問,將近六十歲、仍保養(yǎng)得相當不錯的臉往旁邊玻璃窗微撇。
噢,美女!全是豐胸、長腿兼俏臀的美女!堤岸邊除車展外,今年月歷女郎的選拔大賽也很有看頭。
今天這種場合,除有改裝摩托車相互別苗頭,更是摩托車周邊商品大打品牌戰(zhàn)的時候,許多廠商也都有贊助的車隊,正所謂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當然得盡量利用自家車隊里的明星賽車手來站臺。
而這艘搶眼的大游艇也是贊助廠商們搞出來的嘍頭,把摩托車和各式周邊產(chǎn)品直接展示在甲板上,然后大開派對,任何人都能上游艇自由參觀,幸運些的還能在等會兒明星賽車手亮完相后,大家拍拍照、簽簽名。
至于游東飛,他則是「OUZO」車隊技術顧問團里的一員,這一次專程跟來參觀此地的盛會,只是事情發(fā)展跟預期的有些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