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桌上,她用湯泡飯,悶聲低頭扒著吃,耳朵里滿滿裝著力夫和娉艾、父親、奶奶的笑語。他真的很愛裝熟,才多久,家里上下大小全喜歡上新姑爺。
“殷艾,多吃點肉。”奶奶夾蹄膀放進她碗里。
她沒拒絕也沒說謝謝,只是把蹄膀夾到旁邊的碟子。
“又鬧情緒?誰惹你不開心?”奶奶好聲好氣問。
“別理她,一天到晚陰陽怪氣,全天下都對不起她!备赣H口氣有點沖。
他不是故意的,同樣是女兒,他一樣疼殷艾、一樣希望她快樂有成就,可長期下來,殷艾的表現老讓人失望,她是出了名的難討好,不管他花多少力氣栽培教導,始終沒辦法將她雕琢成想要的模樣。
章育啟是個成功的企業家,對任何事總抱持完美要求,殷艾的“不成功”是他無法釋懷的痛。于是,他像所有父親一樣,用責備取代贊美,用要求取代了解,然后和殷艾相當,他們都變成失速火車,一天一天,把自己帶離親情。
不回話,殷艾持續她該有的陰陽怪氣。
殷艾的不語在父親眼底是挑釁,控不住地,他在餐桌上和女兒對峙。
“如果你的存在目的是讓大家不愉快,為什么不繼續躲著?”
“育啟!”
奶奶忍不住阻止,她受不了兒子和孫女的相處模式,不懂兩個脾氣相似的人,怎不肯為對方讓步。
“爸……”娉艾懇求地看向父親。
悶悶地,育啟推開飯碗,勉強應酬一聲:“力夫,你慢用,我還有事先去處理。”
父親離座,奶奶跟著離開,娉艾殷艾都知道,奶奶要跟去勸說父親。這種事每隔幾天就要上演一次,大家都很習慣了。
來章家幾次,力夫大致了解育啟和殷艾的相處。很奇怪的親子關系,明明沒有惡心意,卻老是表錯情,弄得不歡而散。
他轉頭對殷艾說:“古利拼拉薩凱。”
娉艾聽見,疑惑問:“你在說哪一國語言?”
“惕華拉尼星話。”
“什么意思?誰聽得懂?”娉艾聳肩。
“意思是,當關心變成敵意,是很可惜的事。”他看殷艾一眼。
“你的解釋一樣難理解!辨嘲瑩u頭。
“殷艾聽得懂。”力夫夾牛肉到殷艾碗里,怪的是她居然沒拒絕。
“殷艾是聽得懂你話中意思,還是聽得懂惕華拉尼星話?”娉艾問。
“都懂。”他神秘笑笑,又夾炒山芋到殷艾碗里。
“騙鬼!少晃點我!
娉艾還想往下說,管家走來,告訴她,客廳里有她的電話,是汪教授打來的。聽到汪教授三個字,她像觸電般跳起來,匆忙跑進客廳,把未婚夫晾在餐廳里。
汪教授、汪教授,他也會打電話給她?他不是不將她放在眼里,他不是自以為了不起?哼!笑拉過她的唇角,說不上的得意揚心,淡淡甜蜜溢人唇舌,呵呵……汪教授……
“鼎特易普窟。”
娉艾離開后,殷艾向喬力夫回話——用惕華拉尼星語。
“這句我沒學過,什么意思?”力夫實招。
“意思是,我不知道誰的關心成了敵意,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情讓你覺得可惜!
“你當然知道。你父親的批評,用白話文翻譯后是——女兒,請合群點,讓我明白,對你的關心你都了解,不然也請你回應我,讓我知道在你心中,我是個值得尊重的父親。他說你陰陽怪氣,其實是希望你和娉艾一樣充滿朝氣:他叫你躲在角落里,是希望你走出角落,和他站在一起。而你,也許想說,爸,我知道你的心,但別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如果我做得不好,請給我時間,容我慢慢褪去驕傲外衣。很可惜,你給的是冷漠表情!
睇他,殷艾半晌不說話,他是心理醫師?
“你們是我見過,最不擅長溝通的父女!狈畔陆Y語,他坐到她身邊。
她不答話,連惕華拉尼星語都不說。
“殷艾,你和父親像兩只張著刺的刺婿,你們企圖擁抱對方,卻老讓對方鮮血淋漓。也許你們該試著為彼此,收起身上的銳利!
殷艾苦笑,也許她該做的是保持距離。
“柯魯特特法。”當惕華拉尼星人,殷艾越當越得心應手。
“你說得對,只要用心,便能夠拉短距離。”不管殷艾的柯魯特特法代表何意,力夫都決定將它作這番解釋。
“錯,我說的是,不管再用心,刺猬都無法擁抱刺猬!彼磳λ。
“照你的說法,刺猬無法繁衍下一代?”
“你怎知交配時,刺猬需要互相擁抱?”
“再冷血的動物,遇上愛做的事,也會表露溫情!
別開眼,殷艾突地發覺,自己的心情竟因娉艾不在,開出晴天。
天,怎么回事?她不對勁極了,難道她真想搶奪娉艾的婚姻?難道她喜歡他,喜歡到不能自抑?不不不,她不該任情況繼續,不該由著情緒自行游移……只是,和他在一起,要控制歡喜,太難。
她懂了,女人明知他是一團火,靠近他,雖溫暖卻有被吞噬的危機,仍然奮不顧身。飛蛾撲火呵,是飛蛾蠢還是烈火誘人?
“又不說話,跟你談天要隨身攜帶蠟燭。”
她望他一眼,不解。
“你常停電,一停電,你不說話、我不語,兩個人僵持在這里,有點小尷尬!
說得好,她是常讓人尷尬的女生。抬高下巴,驕傲浮上,怕尷尬就別來招惹她!何況,她不愛當飛蛾,愛當傲視蒼穹的飛鷹。
“唉,刊軌立親蛻。”力夫嘆氣,顯然,殷艾喜歡惕華拉尼星話更勝于中文。
她不接話,力夫又補兩句:“鬼斯屏迂、鍛七鼓那里、不不山海聽、里拉希廷愉……”
他一說再說,說得殷艾的驕傲融化,說得她的愉悅在不知不覺間掛上心臟中央,忘記火紋皮膚多炙人。
深吐氣。她回他一句:“里夫卡拉個!
他沒追究她話中真意,回話:“可方里術及!
“日阿旁特發。”殷艾也不管自己的想法有沒有和他搭上線。
“凱拉特須平!
然后,她先笑出聲,接著他也大笑。
相視一眼,力夫說:“我們來約定一句話。”
“什么話?”
“你不開心時,說‘艾燜煙格里’。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就講冷笑話逗你開心!
逗她開心?他又不是她的誰,他該逗開心的對象是章娉艾,而不是一個相仿的贗品。
“又停電?”他的大手在她面前猛揮,然后夸張道:“停建核四真是不智之舉!
她看他,看得認真,她自問,會不會和他在一起越久,脫韁心情越拉不回來?
他喜歡她的眼神,專注而認真,就像她在漢斯圣母大教堂,對著夏卡爾的繪畫時一樣,她有雙藝術家的眼睛、一雙藝術家的手,有藝術家的固執堅持,她生來就該是藝術家。
“我父親錯了,我不搶娉艾的東西。她喜歡鮮艷粉亮的衣裳,我就挑暗沉裝扮;我的鋼琴彈得比她好多了,但她愛,我便出讓;她希望當公主,我選擇演灰姑娘:她愛陽光,我將就月亮:我不搶屬于娉艾的任何對象,包括注意和眼光。”
說這些話,她在自我提醒,提醒自己絕不搶走喬力夫。
力夫點頭同意。
“即使是雙胞胎,我很清楚,我和娉艾踩在不同道路上,我們的人生不會有太多雷同。”
“我懂。”
“她選擇你,我不知該為她難過或開心,但我不會干涉,因為那是她的選擇!彼囍粠榫w說話。
“你沒道理為她難過!绷Ψ蛘f。
娉艾和他一樣了解企業聯姻,一樣不反對這種安排,他們清楚那是宿命。
至于愛情,他擁有太多,不介意為婚姻丟失幾段:而娉艾太單純,單純到不識愛情滋味,以為能和力夫愉快溝通、不厭惡他的存在,這種感覺就是愛情。
“如果我的記憶不壞,你是抓不牢的云,你有一大群‘寶貝’,女人和你在一起,注定傷心!边@些話不是她說的,她只不過引用。
“你的記憶可以勇奪紐約時報大獎!绷Ψ虼笮Α
“謝謝夸獎!
“不客氣!
“你是她的選擇,而我對于她的選擇,從沒意見和興趣!
懂沒?她對他缺乏興趣。
殷艾在他面前向自己證明,不喜歡他很容易,離開他輕而易舉,那么他可以停止逗她開心,停止用惕華拉尼星話和氣包子溝通吧!
力夫挑眉,他懂。
她是第一個當面對他說——“我對你不感興趣”的女人。很新鮮的感受,從未被拒絕的男人首次被拒絕,他不難過,只覺有趣。
“你在暗示我,不必對你用心?”力夫問。
“我不是你的寶貝之一!痹捔滔拢坏人貞苯与x開餐廳。
這天晚上,她收拾行李,離開家,離開……總是牽引她心情的喬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