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在今日出院,她大哥也將暫時返回日本。
半個月來,醫師嘗試治療她的失憶,她哥哥則不斷對她講述過去——他們的母親早逝,當柔道教練的父親養大他們;她大一那年,父親發現罹癌,她辦理休學照顧他一年,可父親最后仍撒手人寰,目前定居日本的大哥是她最親的人……
但她依舊什么也記不起,聽著那些事就像聽著別人的人生。
最初的慌亂過去后,她較能坦然面對自己的失憶,反正事已至此,著急無用,她猜她的個性大概是樂觀型吧?她唯一介意的是警方查案因她的失憶而進展緩慢。知道自己涉及一樁案件,讓她耿耿于懷。
她望向桌上的小鏡,鏡里映出的女人膚色柔白,長發及肩,一張鼻梁勻挺的瓜子臉,雙唇粉潤,一雙彎眉精描儀的工整纖麗,眼眸清亮坦率。有這么一雙正直眼神的她,會傷害人嗎?
聽見門口傳來聲響,她轉頭望去,看見兄長推門進來。
梁日佐見病房地上堆著行李,驚訝道:「我不是說等我過來再收拾? 」
「反正我閑著沒事,順手收好了。大嫂呢?」大哥娶日籍女子為妻,婚后住在日本,她大嫂家里經營超市,大哥婚后便接手超市生意,可親家母不久前中風,需人照料,她大嫂直到今日將母親安頓好,才飛來看她。
「她在醫院對面的公園等我們。唉,要不是日本那邊事情太忙,我實在不想回去。芝旗,你真的不和我走?」
她搖頭!妇竭是認為我有嫌疑,我要是出國,他們會認為我畏罪潛逃,到時候會連累你。」
「我就說他們偵辦方向錯誤,你絕對不可能——」
「那就好啦,我也不覺得自己會傷害別人,警方沒有證據,就不能抓我,我大可以安心留在這里!
梁日佐瞧著泰然自若的妹妹,搖頭苦笑。「你一點都沒變……就算失去記憶,個性還是這樣,樂觀堅強!
梁芝旗一笑!肝覀冏甙,去辦出院手續,我想快點見到大嫂!
辦完手續出院,往公園的路上,梁日佐又問:「你現在有什么打算? 」
「我想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就回學校。還有半個月就要開學了,我想先熟悉一下同事和工作環境,趕快讓工作上軌道!
「日常生活呢?你什么也不記得,怎么照顧自己? 」
「我有房東和室友,她們會陪我!顾馕萏幍姆繓|和室友來探望過她,她們都是和善親切的女子,有她們照應,生活應不成問題。
「我看還是讓崇綱來陪你——」
「不要!顾龜嗳痪芙^。大哥老是提起這人——言崇綱,據說是她大一曾交往過的男友,兩人分手后,他仍和她兄嫂有連絡,聽哥哥的口氣對這男人相當欣賞,盼望他們復合,但她對他毫無印象,而且找前男友來照顧她,光想像那情景就別扭!付挤质至,不要麻煩人家!
「分手了也還是朋友啊。他剛在德國拿到法學博士,原本要在那邊待一陣子,我一告訴他你出意外,他就馬上趕回來,還問我有沒有能幫忙的地方!
「你該不會叫他來了吧? 」
梁日佐顧左右而言他。「他還接了你們學校的聘書,以后他就是法律系的助理教授了。他沒明說,但我看他選擇回來母校任職,是因為你在這里~~」
「哥,你是不是叫他來? 」
梁日佐只好承認!肝沂钦宜裉爝^來一起吃頓飯,你就當和老朋友見面,不愿意他陪你的話,你就拒絕吧,不過我看……很難。」
「他會糾纏不清嗎?」梁芝旗對這男人的感覺趨向負分。
「他自尊心很強,不會做那種事,但……唉,恐怕有他不得不陪在你身邊的理由!箖扇说诌_小公園入口!高M去吧。」
梁芝旗暫時打住話題。她看過嫂嫂的照片,立刻認出坐在長椅上的溫婉女子,教她意外的是嫂嫂身邊有對孩子,一男一女,約摸三、四歲,小男孩正用日語叭叭咕咕說著要喂魚,她嫂嫂直搖頭。
梁大嫂看見她,神色關懷又激動,日語沖口而出。「芝旗,你還好嗎? 」
「還不錯!沽褐テ煳⑿Γ液盟龥]忘了日語能力,能聽也能說。
一對孩子也看向她。小男孩目不轉睛地望她,表情機靈活潑,小女孩較為文靜,那雙彎眉明眸和她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兩個孩子都眉清目秀,皮膚光嫩飽滿。
大哥原來有這么一對可愛的兒女,怎么半個字也沒提起?
「你有沒有想起一些事?關于你哥哥和我……」見她一臉茫然,梁大嫂好失望!笗惠呑佣歼@樣嗎?」
「醫師說記憶是可能恢復的,也許我過兩天就全部想起來了!沽褐テ炜粗鴥蓚孩子!父鐩]提起你們有孩子!
兄嫂聞言互看一眼,梁日佐朝妻子點點頭,她輕推孩子肩頭,催促道:「快喊她呀,就照我在家里教你們的那樣!
小女孩遲疑著小男孩卻洪亮以中文喊:「媽媽!」
梁芝旗一房,笑道:「你叫錯了,我是姑姑,不是媽媽!
「他沒叫錯。」梁日佐緩緩道:「爸過世的前一年,你來日本照顧他,卻發現自己懷孕了。當
時胎兒已經成形,醫師反對流產,所以最后你把孩子生下來,由我和你嫂嫂領養,你則回學校。吉安是哥哥,美美是妹妹,他們是你的孩子。」
她震驚!肝以洃言? 」
梁芝旗下意識地環抱自己。她體態苗條,小腹平坦,除了這次失憶受的傷,她的身體沒有任何不尋常之處,感覺不到曾懷孕發胖的痕跡。她真的生過小孩?還是雙胞胎?
「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你這么年輕就帶著小孩,將來怎么嫁人?由我們領養是最好的方式。
但現在你失去記憶,我才把他們帶來。畢竟懷孕生產是很強烈的生命歷程,我希望你可以因此想起一點什么。」
不,她沒有奇跡般地出現骨血相連的感應,只有驚駭得快暈倒。她錯愕地望著兩張天真小臉。
「他們知道我是他們的母親嗎?」
見妹妹表情呆滯,顯然這劑猛藥一時間無效,梁日佐嘆口氣!杆麄兪冀K當我們是親生父母,你嫂子和他們解釋過,但他們不懂,只知道來臺灣和你住這段期間,要喊你媽媽!
「要他們和我?」她的震驚再加上恐慌!肝也粫䦷Ш⒆影!」
她什么也不記得,哪能帶三歲的孩子,而且一次來兩個?該給小孩吃什么?小孩哭鬧怎么哄?她會不會照顧不周,害他們生病?孩子生病了,又該怎樣照顧?她滿腦子問號,暈頭轉向,很想逃走。
梁大嫂道:「他們都有基本生活能力,不難帶。這陣子我們很忙,要看店,還要照顧我母親,保母又辭職,你哥的意思是把孩子托給你半個月,麻煩你照顧。他們的衣物玩具我都帶來了,待會兒我教你怎么照顧他們,其實真的不難。」
梁日佐則道:「最重要的是,你跟他們相處一段時間,也許可以想起一些事。我半個月后就回來,不會麻煩你太久!
梁芝旗掙扎半晌,勉強同意!浮冒。」她不認為這方法有效,但兄嫂表情充滿期待,何況既然是她的孩子,她是該盡一點母親的責任。
可她不是圣母瑪利亞,懷孕不是神跡,這對小孩代表一個當年讓她受孕的男人,難道她不曾要求對方負責?或者她要對方負責,他不肯?
她低聲問:「哥,孩子的爸是不是言崇綱?」所以大哥才會這么積極拉攏他們,何況她現在也只有這個名字可以懷疑。
「我不知道,你從沒提過!沽喝兆魮u頭!肝腋s在餐廳吃飯,我去開車,先過去再說!
梁大嫂跟著起身!肝胰ゴ騻電話回日本,你陪一下吉安和美美!
于是,公園里剩下梁芝旗和兩個小孩,兩雙漆黑晶亮的童稚眼睛望著她。
她勉強擠出微笑,不知該如何和他們拉近距離。他們知道她是拋棄他們的親生母親,卻絲毫不在意,或許他們還太小,不懂得怨,也不明白他們受了委屈。
她很內疚。她當時應該找出更好的處理方式,不要母子分離,現在彼此便不必經歷這些。他們覺得混亂吧?和她一樣尷尬,不知道怎么面對姑侄轉變為母子的關系……
小吉安先開口了。「我要喂魚!」小手指著不遠的魚池。
「喂魚? 」
她注意到旁邊有魚飼料的販賣機,于是掏硬幣買了兩管魚飼料,孩子們一人一份。
小吉安歡呼,拔腿就往魚池邊跑,梁芝旗連忙追上。
「媽媽好小氣,都不讓我喂魚!姑姑最好了,什么都買給我!辜驳闹形恼f得字正腔圓,笑瞇瞇的小臉迎著日光,好生燦爛。
「呢,吉安……」小男孩顯然一時還改不了稱呼,她想糾正,又覺得尷尬。
「啊,媽媽說要喊你媽媽!沟故羌沧约合肫饋砹!笅寢屨f你生病了,忘記很多事情,只要我每天喊你媽媽,你就會記起來!顾屏寺掏谈^來的妹妹一眼!缚墒敲烂篮鼙浚牪欢畫寢尩脑,一直問媽媽為什么要叫你媽媽!
「不可以說自己的妹妹笨!沽褐テ烊崧暭m正。小男孩講話有條有理,顯然相當聰明。
「姑姑,你的病會好嗎?」美美擔心地問,嬌憨的她嗓音甜美,惹人憐愛。
「要叫『媽媽』!
吉安大聲更正。
「你不可以忘記我呢!我是美美,美美!剐∨⒅钢约,努力強調。
「好,我記住了,你是美美!剐∨⑻煺娴呐e止,讓梁芝旗感覺好笑又溫馨。
吉安撇撇嘴,抓一把魚飼料撒出去,池里的魚嘩地撲涌爭食。
美美輕呼一聲,被池里萬頭攢動的情景嚇到,緊挨著梁芝旗。
「別怕,魚不會跳上來!沽褐テ彀参克C烂谰o張地揪住她的手,把飼料往池里倒,但手一滑,整瓶倒下去,魚群瘋狂撲來,池水亂噴,濺到美美的鞋,她嚇一跳,瞧著鞋上水漬,露出新奇的笑,抬頭望著梁芝旗。
「姑姑,好多魚呢……」
那肖似她的眉眼笑得這樣甜,讓梁芝旗心一緊。
她的記憶一片空白,她的身體沒有一丁點曾和兩個小生命相系的感覺,但孩子純真的小臉喚醒她的母性,她滿心親愛溫柔的感覺,歉疚也更深。未來的半個月,她一定要好好寵愛他們,彌補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