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停憤然走出門,發(fā)現(xiàn)簫聲正是從張馨萸的房中傳出來的。
他毫不猶豫,破門而入,正要數(shù)落這個故意在深夜擾人安寧的女人,不料他走進門的瞬間,她也放下手中的蕭,抬起朦朧的雙眼,不慌不忙的看向他,眼中似有千言萬語、無限惆悵。
應(yīng)停頓住,像是見到陌生人似的。
“爺?”坐在床邊的張馨萸神色憂傷,被昏黃的燭光所籠罩,白皙的面容顯得十分脆弱,微犟的眉像是背負了沉重的壓力,惹人疼惜。
應(yīng)停滿腹的火氣,忽然被強烈的疑惑給取代。
“有什么事嗎?”張馨萸的詢問聲帶著哭腔。
應(yīng)停完全不能適應(yīng)眼前這個人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她虛弱無助的模樣像極了受傷的病人,和以往淡漠從容、冷艷高貴的姿態(tài)截然不同,他的疑惑因此攀升到了最高點。
“你……深夜不睡覺,吹什么送葬曲?”
張馨萸聽著他滿是嘲諷意味的問話,并沒有像以前那樣反唇相稽,而是憂傷的瞥了他一眼,凄楚的眼神仿佛是在說——你不懂我的心。
應(yīng)停的腦中霎時變得一片空白。
他是來吵架,不是來看美人垂淚的,偏偏張馨萸表現(xiàn)得特別古怪,那柔弱的態(tài)度、可憐的模樣讓他大出意外,一點對付她的辦法都想不出來。
“你今天是不是吃錯了什么藥?”應(yīng)停不禁懷疑起張馨萸是被不明人士易容假扮的,不由分說的走上去捏住她的臉,擰了兩下,確認她臉上沒貼著什么人皮面具后才放手。
“疼……”她乖乖的不反抗,含淚的目光哀傷的回視他。
應(yīng)停身軀一震,奇異的酥麻感透過她委屈的語調(diào)和表情,直擊向他的四肢百骸。
理智催促他趕緊離開,這個女人不知又想出什么對付他的招數(shù)了;可情感在此時已主導(dǎo)了他的意識,盯著張馨萸顯然哭過的眼眸,他覺得心虛了,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對她太刻薄了?“你……是不是生病了?”
張馨萸搖頭,接著幽幽一嘆,無盡的憂愁溢于言表。
否認什么?這絕對是有。∵@女人反常的程度簡直判若兩人,他愈想愈不對勁!盃敯l(fā)個慈悲,替你叫大夫,你等著!”
搖頭轉(zhuǎn)身欲走,一雙小手飛快的將他拉住,力道不大,卻讓他不自覺的停下腳步。
“不……別走。”張馨萸揪了他的衣袍一下,隨即放開。
當(dāng)他回頭,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過一會兒,再抬頭看他,唇瓣微啟又立即閉緊了,那欲說還休的態(tài)度像極了陷入戀情的青澀少女。
應(yīng)停的頭皮發(fā)麻了,一時間也沒想要強行離去,就這么被她牽制著,愣在原地。
“你……真的那么討厭我嗎?”瀏覽了他臉上閃現(xiàn)過的各種情緒,有戒備、有懷疑、有抗拒、有猜忌,就是沒有對她的好感,張馨萸真的覺得很難過。
“你中邪了吧?”應(yīng)停馬上反應(yīng)過來——他該去請道士。
張馨萸搖頭,趁彼此難得有機會“和平”相處,她把握時機向他示好,“我知道我的家族與你有過節(jié),甚至……傷害了你,但那一切并非我所能控制的,我嫁給你,也沒有懷著什么陰險目的,我是真的……”
她真的只想當(dāng)他的妻子,如此而已,可這句話在她盯著應(yīng)停毫無愛意的眼眸時,還真是說不出口。
她有她的驕傲,她能為他付出許多,甚至委屈自己,但她沒辦法把熾熱的愛意直截了當(dāng)?shù)钠饰鼋o一個對她冷漠無情的男人知道。
“這么羅嗦,是麻煩精上身嗎?”
應(yīng)停戲謔的口吻讓張馨萸忍不住想反擊,她調(diào)整了幾次呼吸才控制住情緒的波動,朝他微微一笑,柔弱又不失嫵媚道:“錯了,爺再猜猜?”
那誘惑人的表情,讓“狐貍精”三個字在應(yīng)停的腦中冉冉浮現(xiàn)。
他啞然,認識張馨萸至今,他記住的都是這個女人惹人嫌的一面,不曾注意過她被眾人稱贊的美貌。
此時此刻,當(dāng)她收起高傲與冷艷的姿態(tài),溫順的在他眼前扮柔弱,她刻意顯露的美麗是那么的嬌艷動人,令他無法再忽略。
他自認不膚淺,不會因為一個女人長得漂亮就對她冷眼相看,然而眼前的張馨萸時而憂傷、時而嫵媚,態(tài)度變化不定卻又毫不突兀,害他心神繚亂,甚至覺得她的氣息都散發(fā)出一股撩人的香甜滋味……
應(yīng)停第一次發(fā)現(xiàn),娶進家門的妻子有著擾亂他心緒的魅力,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美麗,還有她具備的某些難以形容的特質(zhì),只是他現(xiàn)在才感受到這種魅力。
“來人!”他感受到危險,立即放聲喊著,叫來下人命令,“找個道士來,立刻!”
張馨萸變了,像一個高不可攀的女神終于走下神殿,一身的傲氣不知藏到哪去,換上了惹人憐惜的哀傷與憂愁模樣,還會撩撥人心,讓人為之迷亂。
應(yīng)停當(dāng)機立斷,找來道士不斷的折騰她——灌符水、灑狗血,鎖在房里念經(jīng)……整整“折磨”了她三、五天,她居然也沒發(fā)脾氣。
在道士束手無策,再三保證她沒中邪、沒發(fā)瘋、沒被鬼上身后,不得不放她自由,結(jié)果她也沒報復(fù)。
有的只是她會用楚楚可憐的眼神凝視著他,害他內(nèi)疚;她會主動接近他,又保持一點距離,露出一種害怕受傷的表情給他看,害他很慚愧;她會親自送吃的給他,見他不吃,馬上祭出泫然欲泣的臉,害他心都軟了。
第一次,應(yīng)停在面對自己的敵人時,想到的是逃避——從不退縮的他,遠遠一見她的身影就趕緊退避三舍,從此不敢再找她麻煩。
但是——每到夜里,她不休息,專挑人睡覺時吹些旋律凄慘的歌曲,那不僅讓他很崩潰,連帶的方圓百里的人都過得很痛苦。
這就不是他逃避得了的災(zāi)難!
“爺,您夜里不能去陪陪王妃嗎?”寶珠帶著兩顆搶眼的黑眼圈,為應(yīng)停整理好房間后,遲遲不肯離去!八X的時候快到了,今晚要是王妃再吹吹彈彈大半夜……奴才明日就沒命起來伺候爺了。”
應(yīng)停解下了眼罩,掛在架子上,露出一只帶有傷痕的眼,眼眶周圍同樣泛著青黑!皼]出息!不就是晚上多聽幾首曲子嗎?要知道琴棋書畫都是可以陶冶性情的,滾回去!”
寶珠看著他疲憊的神色,明顯也深受張馨萸的琴聲所害,心里很不認同他的推托之詞!巴蹂底嗟臉非劝愤嚇人,爺再不想法子對付,可別后悔,聽說王妃已派人去買了胡琴,您不怕半夜聽胡琴咿咿呀呀的拉個沒完——”
寶珠話還沒說完,就見應(yīng)停臉色一變,不能再從容以對了。
張馨萸半夜不睡覺,奏樂擾人的行為逐漸成為本地的一大禍害,可她貴為王妃,別人不敢管她,唯一能管得了她的應(yīng)停最近又不想去面對她。
她吹幾天蕭,彈幾天琴,吵是吵,他倒還可以忍受,畢竟上過戰(zhàn)場的他,什么惡劣環(huán)境都待過。
然而一旦面對張馨萸柔弱的姿態(tài),柔情似水的目光,他就會受不了,明顯感覺到他的立場會因她反常的表現(xiàn)而為之動搖。
有時候她稍微示弱一下,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他就會忍不住想放下過去的恩怨,對她好一點……這是應(yīng)停完全不能容許的事!
他怎能因為她改變策略就中招呢?
無論張馨萸的轉(zhuǎn)變有什么原因,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對付他,明知如此,他當(dāng)然不能動搖!
“爺,您再考慮考慮,王妃真的不錯,多跟她說說話,多陪陪她,大家的日子都會好過嘛……”寶珠還想再勸,突然聽到夜空傳來刺耳的聲響。
今晚的彈奏時間已到,但樂器發(fā)出的聲響不是過去幾天那些笛、蕭、琴之類的,而是一種以前從沒有出現(xiàn)過,那令人崩潰的聲音剛一發(fā)出就深深震撼了寶珠與應(yīng)停的心。
“這是什么?”應(yīng)停一手捂住耳朵,覺得自己真的不能再沉默了。
寶珠手按胸口,一副快要窒息的樣子!昂孟袷菃顓龋撬廊顺鰵洉r會吹的那個……”
應(yīng)停二話不說的站起身,走到院子另一邊,一腳踢開張馨萸的房門。
“爺?”她放下嗩吶,一臉意外,在燭光照耀下,全身散發(fā)著柔暖的光芒,整個人顯得那么的純潔而無害。
應(yīng)停瞇了瞇眼,慢慢適應(yīng)她身上耀眼的光芒——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在他心目中的樣子不再是陰森黯淡得讓人厭惡,反而開始有了色彩,靈動鮮活,漸漸綻放出屬于她的光。
他對這種變化感到很苦惱,卻是無法制止。
“你想誰死。∫估锎凳裁此驮岬那?”應(yīng)停氣勢洶洶的逼問,話說出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氣竟無半點慍怒之意。
“我沒有……”張馨萸無辜的臉上,一雙水色清麗的眸子顯得很純真、善良。
應(yīng)停手指著她手上的嗩吶。“還想狡辯!這個不是死人的時候才吹的嗎?”
“婚嫁時也吹這個!”
問題是,別人可以把嗩吶吹得很喜慶,但她吹出來的,不管是用什么樂器,旋律都像七月傳說才會出現(xiàn)的恐怖故事該有的配樂!
那么可怕的曲子,他這輩子只在京城最大戲園子里聽人唱“鬼怪傳”時聽過一次,人家的曲調(diào)都還沒她陰森恐怖!
“你倒是很會耍手段,以為夜里鬧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寧,爺就拿你沒轍了嗎?”應(yīng)停多希望張馨萸能像以前那樣跟他針鋒相對,而不是像最近這樣軟綿綿的完全不反擊,害他無所適從到一想起她就覺得心煩意亂。
“爺?shù)难劬吹靡。”張馨萸答非所問,專注的凝望著他帶著一道細小傷疤的眼?br />
應(yīng)停這才想到平時總戴在臉上的眼罩已經(jīng)解開了。
“您不是真的瞎了一眼……”張馨萸端詳他許久,認真的態(tài)度像是在觀察什么寶物似的,讓應(yīng)停感到渾身不自在。“太好了!
她忽然笑了,笑得是那么真誠,在燈光下,那張漂亮的臉蛋也被這一笑給烘托得更為美艷誘人。
應(yīng)停的胸口一緊,心防完全不受控制的徹底混亂。
“妾身會保密的!睆堒拜禽p聲許諾。
她知道應(yīng)停對外隱瞞了他眼傷的真相,連皇上都被騙了,今后若是被外人知曉他其實沒瞎,萬一有人拿這事去作亂,安一個欺君之罪給應(yīng)停就麻煩了。
“你就算說出去,爺也不痛不癢!彪x皇上老爹遙遠無比的應(yīng)停一點都不怕張馨萸會泄露他的秘密。
“我……不會出賣你!
“那又如何?”
兩人四目相對,立場明確,偏偏又看不懂對方的心,不知對方那明確的立場是什么,就只能以自己有限的認知去揣測對方的想法。
張馨萸思考片刻,決定先踏出一步,向他表態(tài),努力博取他的信任。“當(dāng)初,荔瑩的事確實是張家安排的!
安排一個女子接近應(yīng)停,迷惑他的這件事,張馨萸早就知道,但她并未阻止家人這么做!拔乙詾檫@種陷阱對你是沒有作用的,沒想到你會真的喜歡上她!
應(yīng)停背倚著墻,自嘲的一笑!奥犝f我中了美人計,很得意吧?”
張馨萸直搖頭,家人見他中計當(dāng)然是高興的,但她只感到震驚與失落,甚至恨上了那個身不由己的棋子。
后來應(yīng)停愈陷愈深,她想求家人收手,已是不可能了;透過那個女人,他們掌握了應(yīng)停的一切事情,讓他在斗爭中失敗。
后來聽說太子向荔瑩下達暗殺令,導(dǎo)致應(yīng)停重傷,她幾乎快為此而瘋狂,藏著對他的愛戀不敢說,看他與自己的親友交惡,結(jié)下深仇大恨,她的痛苦比起他所受到的傷害,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我……我很抱歉,害你受傷的確是我家人的錯!边@句話,好久以前她就想對他說了,結(jié)果竟到了此時此刻,她才說出口。
若不是最近兩人的關(guān)系稍微緩和了一點,她有勇氣說出更多心里話讓他知曉,真不知這分歉意她還得藏多久?
畢竟,像這樣不對立、不起沖突,和平共處的經(jīng)歷,對兩人來說實在是太過稀少。
她多么希望從今以后與他相處得愈來愈融洽,兩人可以說更多有意義的話,而不再做無謂的爭吵。
“你擺這種姿態(tài)給誰看?”應(yīng)停覺得很無力,張馨萸太誠懇了,他硬不下心腸再羞辱她。
他可以跟她斗到天昏地暗,激戰(zhàn)千萬場也不皺一下眉頭,但她這么弱,卻教他不好意思再欺負人了。
應(yīng)停嘆氣,張馨萸最近出其不意的表現(xiàn),真是教他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