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緊湊，忙個不停，每晚回房間洗過澡倒頭就睡，除了逛過一次士林夜市外，什么地方也沒去，他們甚至一坐上公車，就在車上睡著了。
游詩婷轉(zhuǎn)頭看了眼那睡到整個顆都靠上她肩窩的林雅淳一眼，幫她拉高蓋在身上的外套后，繼續(xù)盯著自己的小筆電。
檔案里，全是她這幾日的實習(xí)記錄。只要有時間，她便走入二殯的禮堂，她客氣地告訴負責(zé)的禮儀師她是實習(xí)生，然后便留在會場內(nèi)看整個流程。
這行業(yè)早年是被瞧不起的，認為是沒才能沒學(xué)歷沒身分地位的人從事的低下工作；然而這幾年因為政府推動喪禮服務(wù)丙級證照考，加上大環(huán)境景氣不佳，還有媒體的過度渲染下，愈來愈多人肯定這個工作，也愈來愈多人加入這個行業(yè)。
「生命事業(yè)」儼然是目前炙手可熱的新興行業(yè)，這對相關(guān)工作者來說，自然是好事，但如何在這塊領(lǐng)域里占有一席之地，是她目前最需要努力的一課。
她參觀不同禮儀公司承辦的告別式，為的是想了解他們的流程是否能有更創(chuàng)新的部分，然后從中學(xué)習(xí)，將來這些都是她的能量。
大概是因為下班時間，公車走走停停，她有些不耐煩，干脆關(guān)了筆電，遠遠地，有什么聲音傳來，她略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身旁的林雅淳驚醒過來。
「怎么了？」林雅淳揉揉眼�！傅搅税�？」
「不是�！褂卧婃眯α讼��！肝揖褪亲糜悬c不舒服�！�
「喔�！沽盅糯军c點頭，正想合眼繼續(xù)補眠時，忽然睜大眼�！改鞘窃趶V告什么嗎？」她坐直起來，靠近車窗，看著外頭，那是一個女子透過麥克風(fēng)的聲音。
「憲華，你是不是死掉了？」外頭又傳來聲音。
前后座的同學(xué)紛紛看向窗外，阿泰眼珠子都粘到窗上了�！杆f誰死了？」
「沒聽清楚耶……欸，那邊圍了好多人，是那里在辦什么活動嗎？」林雅淳指著外頭的一棟建筑物；而像是要配合他們的疑問，前頭號志燈一跳，公車緩緩?fù)Ｏ�，令他們看得更仔細了�?br />
「憲華，給我一個路前。憲華請還我一個路前。憲華，我要路前。憲華，給我一個路前……」圍觀群眾里邊，是個白衣女子，她戴著白色頭罩，跪在建筑物前的紅磚步道上，前頭兩座罐頭塔，她正朝著罐頭塔低頭叩拜。
「啊哈哈哈哈！是孝女白琴啦！」陳潤升先反應(yīng)過來，略頓，他又說：「好像是在說憲法，還我路權(quán)啦！」
「靠，我剛剛聽成獻花，我要路錢。」后座的男同學(xué)掏掏耳�！甘窃诳棺h什么吧？」
「很酷耶，居然想到用這招�！龟悵櫳⒅巴狻Ｋ催^抬棺和撒冥紙抗議，倒是第一次見到出動孝女白琴的情況。
「早上不是才上了什么民間送葬禮儀和陣頭，想不到現(xiàn)在就讓我們遇到孝女白琴�！拱⑻┠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那個白衣女子。
「少年仔，你是沒看過孝女白琴哦？」鄰座的婦人突然開口�！改莻�有什么好看？唉呀，不要看那個啦，那個都很穢氣，等等卡到陰，你就倒大楣�！�
「哪里穢氣？」游詩婷聞言，回了句。
「她們那種人整天在喪家哭，身上當(dāng)然帶了很多陰氣，萬一她們有什么靈跟著，你們又盯著看，搞不好那個靈就跟上你們�！箣D人一臉「我很懂」的表情又說：「唉，不是我愛講，她們那種人實在很沒水準(zhǔn)，好手好腳什么事不去做，偏偏跑去人家靈堂哭，隨便哭幾聲也不知哭真的哭假的就有錢賺，難怪人家說死人錢最好賺�！�
「阿姨，你做過孝女白琴嗎？」游詩婷問了句，見婦人瞪大眼看她，她又接著說，「什么叫她們身上帶陰氣？什么又是沒水準(zhǔn)？」
「我有說錯嗎？我是好心勸你們不要看那個，免得衰神上身耶！」
詩婷是怎么啦？居然就這樣和一個乘客說到快吵起來？林雅淳在她再度開口前，忙跟婦人說：「阿姨謝謝，我們記住了。」然后一把拉起她，往前頭走。
下車時，林雅淳和那幾個跟著她們下車的男同學(xué)對看一眼后，看著身旁那低著臉的女子，道：「你怎么啦，心情不好哦？」
「沒啊。」游詩婷抬臉，看著她笑了下。
「雖然你平時對陳潤升說話都不大客氣，可是我知道那不是生氣，但是剛剛我覺得你在生氣�！�
詩婷楞了下，不自在地笑了聲。「有嗎？」
「有啊�！拱⑻愡^來。「你剛剛跟那個歐巴桑都快吵起來了，還好OK妹反應(yīng)算快，拉著你下車，要不然被其他乘客偷拍放上網(wǎng)，一定會被很多網(wǎng)友罵，搞不好就封你為『激動妹』�！�
抿了下嘴，游詩婷說：「我只是看不慣她那種高傲的態(tài)度。她憑什么批評她沒做過的工作呢？再說，孝女白琴才不是她說的那樣，才不是……」
「其實喔，要不是我讀這個科系，早上又才剛看過那些民間送葬禮儀的陣頭有的沒的，我以前也曾經(jīng)覺得我們現(xiàn)在在做的這種事很不好啊�！沽盅糯拘⌒囊硪淼卣f。她大概明白詩婷不喜歡人家批判殯葬業(yè)的工作，她當(dāng)然也不喜歡，只是她沒詩婷那么憤慨，反正行得正就好嘛。
「對啊。以前每次經(jīng)過喪家，我媽都叫我轉(zhuǎn)頭不要看，還要默念佛號，傳統(tǒng)觀念都這樣啦，覺得喪家和辦喪事的都很穢氣。我小時候也因為這樣很討厭聽到腮公念經(jīng)和孝女哭的聲音耶，覺得他們好吵，但是現(xiàn)在就還好啦，大家都是為了生活嘛�！拱⑻┙又f。
游詩婷看著自己不斷前進的鞋尖。其實他們說的她都知道，因為，她也曾經(jīng)是瞧不起孝女白琴的其中一個。
半晌，她忽然輕輕開口：「你們知道為什么會有孝女白琴嗎？」
「對耶，為什么會有她？」林雅淳想了想，問：「從哪個朝代傳下來的嗎？」
「早上看那個陣頭影片時，只有介紹她是代哭的，但好像沒說為什么傳統(tǒng)文化里會有她……」陳潤升追問：「你知道答案？」
詩婷點點頭。「其實她本來不叫白琴，她叫白瓊，是黃俊雄布袋戲里的角色�！�
「布袋戲？」阿泰瞠大眼。「我爸有在看耶，我偶爾會瞄一下�！�
「那有個人物叫藏鏡人你知道吧？白瓊就是藏鏡人的妹妹。」
孝女白琴？藏鏡人？會不會差太多？「真的假的？完全搭不上啊�！棺咴诤箢^的一名男同學(xué)訝道。
游詩婷笑了笑。「真的。她叫白瓊，披麻戴孝，一手拿白幡，一手拿哭喪棒，每次出現(xiàn)都會唱一首『喔！媽媽』。她是布袋戲早年的角色了，那時候臺灣推行國語實施計畫，布袋戲被禁播，后來歌仔戲真人扮演史艷文，又被要求國語播出，結(jié)果因為失了原味也失了觀眾，最后很多歌仔戲藝人就跑去唱陣頭，把白瓊的角色帶進這個文化，因為瓊的臺語發(fā)音和琴很近似，她就從白瓊變成白琴了�！�
「想不到孝女白琴也有歷史……」林雅淳喃聲道。
「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陳潤升好奇不已。
游詩婷低眸，走了好幾步后，才帶著笑音地說：「因為，我以前就是唱孝女白琴的啊。」
她真的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去唱孝女白琴。
那一天半夜接完體，又和家屬討論豎靈相關(guān)事項后，回到永安鮮花時，已是清晨六點多了。
「干，有夠累的！」大半夜睡得正好，一通電話把他們叫了出門，這刻只想睡覺。幾個人攤坐在地上，精神不濟的。
「最近生意好像比較好，我已經(jīng)連著三天都是睡到半夜被叫出去接體了�！故^抱著桌腳，一副快虛脫模樣。
「我現(xiàn)在只想吃肉松蛋餅配冰豆?jié){，然后回家洗澡睡覺�！褂卧婃米谝紊希瑧醒笱蟮亻_口，眨眼間，余光瞄見本來靠墻坐的天兵忽然站了起來，喊了聲「文哥」。
文哥？一行人全站起來，低喊一聲「文哥」，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楊景書拉了拉她，她呆了兩秒，也喊了聲「文哥」。
然后，她看著他的臉。她常聽他們說起文哥還有慶叔，但從未見過本人。幫派老大嘛，哪是說見就能見的？頭一次見到文哥，感覺不像黑道；他不像一些小混混，刻意耍狠或在身上剌龍刺鳳以彰顯自己是大哥的身分，相反的，他一襲黑色唐裝，看上去竟有那么一點像學(xué)者。
他把景書叫到一旁，不知說著什么，她聽不清楚內(nèi)容，只聽得見文哥不輕不重的語調(diào)，她覺得他的樣子是很有威信的，但又不令人畏懼，他就像……就像是一個長輩。也許，真正的大哥就是這樣吧。
文哥說有工作要讓她做，帶著她和景書，還有王仁凱從花店離開。
下車時，她還搞不清楚狀況，只是盯著前頭的奠禮會場�；ɑ@、花圈、罐頭塔、挽聯(lián)……為什么帶她來這里？
「我們有一支女子團體，叫白雪女子樂隊�！刮母缇驼舅砼�，抽著雪茄，話說著說著，忽然對著某處招手�！杆秦撠�(zé)管理樂隊的，以后就叫她白雪姐�！�
「白雪姐？」白雪？怎么好像她小時候在報紙廣告攔上看到的什么綠寶石大歌廳還是聯(lián)合大舞廳的主秀藝名？
「文哥哪找來的小妹妹？」那叫白雪的女子走了過來，妝容艷麗，體態(tài)婀娜多姿，有那么點風(fēng)塵味。
「就這幾個少年仔的同伴�！裹S圣文指指楊景書和王仁凱，接著又說：「你別看她年紀輕輕，現(xiàn)在都跟花店那幾個少年仔去收尸�！�
「收尸？」白雪瞠圓了描著粗黑眼線的桃花眼，訝道：「你這么瘦小，搬得動尸體嗎？」
「還好啦，男生會出比較多力氣�！褂卧婃眯α诵�。
「上次不是聽你在嚷，說秀霞要休息一陣子？」黃圣文指間夾著雪茄，拍上楊景書的肩�！肝液髞砺犖疫@少年仔說有個女生跟著他們在花店工作，剛剛特地去了花店一趟，把她帶來給你，你看看行不行�！�
白雪在游詩婷身邊繞了圈，將她打量得徹底。游詩婷被看得古怪，尷尬道：「呃……請問，有、有什么不對嗎？」
「沒有。相當(dāng)好！」白雪看著黃圣文，道：「就她吧�！�
黃圣文點了點頭，看著游詩婷說：「樂隊有個員工準(zhǔn)備懷孕，不適合在這期間接觸喪事，所以得訓(xùn)練新人來接她的缺，你以后就跟著白雪做事�！�
「我？」游詩婷眨眨眼，看向楊景書和王仁凱�！缚墒俏移綍r都是跟著他們工作的，我……」
「他們也要過來學(xué)其它的工作。你們以為葬儀就只是收尸接體而已？一堆禮俗你們懂不懂？」黃圣文看著兩個少年�！笍默F(xiàn)在開始，你們兩個布置會場、司儀、禮生這些都要學(xué)習(xí)，將來才有獨當(dāng)一面的本事。工作上有問題就直接和你們白雪姐說。」
文哥離開后，白雪領(lǐng)著三人到一旁屋檐下，她指著招待桌后，一名正在與人談笑風(fēng)生、被幾名男子逗得哈哈大笑的白衣女子，說：「那個就是秀霞，是樂隊隊長，說她是臺柱也是；她從小就在戲班長大，有歌仔戲底，唱哭調(diào)相當(dāng)傳神，以后你就跟她學(xué)唱哭調(diào)�！�
游詩婷滿臉疑惑。「唱哭調(diào)？」那是干嘛用的？
「孝女白琴。」白雪簡潔開口。
「孝女白琴？」游詩婷揚高嗓�！肝母纭⑽母缫襾韺W(xué)孝女白琴？」不要開玩笑啦，她怎么可能去做那種工作！
白雪兩手環(huán)胸，睨她一眼�！冈趺�，不想學(xué)？你也不看看你一個女孩子，去搬什么尸體，做這個不是更好？又不用聞尸臭，也不用看尸體，穿得美美的唉個幾聲就有錢賺，連紅包都有，當(dāng)然來做這個比較好。」
「那他們怎么辦？」她看向楊景書和王仁凱。
「他們當(dāng)然也要一起學(xué)啊。你學(xué)孝女，他們學(xué)禮生和司儀，不然你們以為做葬儀這么簡單哦？」
她努努下巴，示意他們看前頭會場�！缚吹�?jīng)]？你們看那個罐頭塔，九層的，都比人還高了。我剛剛?cè)タ催^，用的還是鮑魚罐頭和螺肉罐頭，那一座少說三萬起跳，光這排場一看，就知道是好野人，紅包肯定很大包。」
游詩婷盯著大靈堂，問道：「孝女白琴真的比較好賺嗎？又比較輕松？」重點是他也必須跟著一起學(xué)其它的工作，那么，她仍然可以常常見到他。
「那當(dāng)然。等等你看她唱就知道了。你們今天先看完整個告別式的流程，以后訓(xùn)練時，心里才有個底�！拱籽┛戳讼卤�，說：「時間差不多了，我有工作進去忙，你們找地方坐�！�
突然被交代了新工作，三人雖疑惑，但好像也沒什么不可以。他們才走到招待處后方遮陽處，就先聽見秀霞大笑�！负�！原來你就是昨晚在臺上跟我合唱『雪中紅』的那位大哥喔，你是家屬嗎？」
坐在桌后、挺了個啤酒肚的中年男人開口說：「躺在里邊那個是我叔公啦，同村的嘛，總是要來幫忙，才不會被人家說無情無義�！�
「對啦，同村的又有親戚關(guān)系，一定要出錢出力�！�
中年男人指著前頭罐頭塔�！改莻�鮑魚罐頭有沒有，就是我出錢的啦！用的是智利鮑魚罐咧，等等我叔公出山了，你拿幾罐回去補一補。」
「是哦，鮑魚罐頭捏，我吃過那么多罐頭塔就大哥你的最厲害�！�
「那是一定要的啦，啊哈哈！」男人笑幾聲，瞧瞧秀霞�！赴∧恪惆滋斐⑴�，晚上去跳鋼管哦？」
「對啊，不然怎么會在昨晚那個婚宴遇上大哥。唉唷，我們這行都這樣啦，婚喪喜慶都嘛要去唱去跳，白天包緊緊唱哭調(diào)當(dāng)孝女，晚上就露胸露腿去跳鋼管搖咧搖咧當(dāng)貓女�！拐Z末附帶一聲「喵」。
「各位親戚冰友，咱的儀式差不多要開始了，今日犯沖的是肖鼠的，咱請肖鼠的親戚冰友啊，就盡量閃避厚，多謝各位配合。勞力！」前頭司儀說著標(biāo)準(zhǔn)的臺語，就見秀霞突然起身抓起一旁的白頭罩，往頭上一套，跑出了他們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