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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龍曲 第1章(1)

  剛離開“鳴琴會”的伏懷風(fēng),戴上斗笠刻意壓低俊顏,在人來人往的市集上沿著街邊漫步,準(zhǔn)備行至縣城驛站與方才先行回去的隨侍總管會合后再回京。

  半年一次的鳴琴會,原是大齊邊境崔縣里頭風(fēng)雅文人閑暇無事?lián)崆僖髟姷男龊,卻因會中出了個“琴仙”歐陽望而聞名。

  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仙曲必定顯神通

  傳聞歐陽望一曲《天下無雙華》,讓久病的貴妃娘娘從昏睡中蘇醒,教大齊王贊譽為琴仙入世,仙曲竟能救命,并親自將歐陽望迎人樂府奉為首座,從此榮華富貴加身。

  鳴琴會就此成為眾人趨之若鶩的競宴。赴宴者若非琴瑟笛簫能手,亦是通曉詩歌曲賦的名家;就連一旁聽眾也不乏富豪士紳,讓原本彼此切磋的交流變成了爭奪勝負的十天比試,期間還有樂器與樂譜的競價買賣,愈來愈流于世儈。

  不論朝政多忙,熱愛音律的伏懷風(fēng)總會抽空微服趕赴鳴琴會,一睹天下樂手較勁。

  這日午后,他聽至中途便搖首離席,只從場外兜售雜貨的襤褸老人手中買了一本乏人問津的缺頁琴譜;卻從那時起,有道碧綠身影一再闖人他視界中。

  約莫一炷香時間內(nèi),他腳步或快或慢,偶爾取道暗巷,最后突然佇足一隅,猛一回頭,銳眸微瞇——

  確定了五十尺外那名忽然旋身低頭偽裝成正在買面茶的青衣小姑娘,就是跟蹤他的人。

  每當(dāng)他往后尋找那熱切目光的來源,她都恰巧垂首在攤位上揀選物件;幾次他凝看得久些,她總會不安地抬頭尋向他,待驚覺兩人四目對上時又倉皇撇開臉。

  打他出了鳴琴會后,那雙熠熠生輝的水亮大眼就一直沒離開過他。

  他唇邊浮起一抹饒富興味的笑。

  到底是哪來的拙劣小傻瓜,既無陰狠戻氣,青澀年紀(jì)又不像刺客,為何盯上我?這么畏縮顧忌,要等她動手得等到何時?

  此時前頭恰好一列嫁娶花轎正要通過,伏懷風(fēng)自然跟著人群紛紛退避。

  當(dāng)所有人擠成一團時,他發(fā)現(xiàn)有個柔軟豐盈的嬌小身軀貼上了他背后,一只粉嫩青蔥悄悄探進了他胸前微翻的衣襟里。

  “光天化日下如此盛情當(dāng)街示愛,鄙人承受不起,姑娘。”

  他不曾多瞧一眼,眸光依舊望著前方熱鬧,大掌卻牢實擒住那纖細皓腕緊按胸膛,再略一使勁將她拽至身側(cè)。

  在大齊,女子外出需得戴上面紗,唯有夫婿才能見著真面目,這是規(guī)矩,以示女子對夫婿的愛意無二,就連丫鬟侍女也不例外;因此,就算伏懷風(fēng)與她面對面,他也只知道她是名戴著淡綠面紗的嬌小姑娘。

  “誰、誰跟你示愛了!”岑先麗惱地連忙想抽手,卻發(fā)現(xiàn)掙不出他捉握。

  她的屢屢動作,即刻引來一旁幾道目光,為免過于教人注意,她只得不甘愿地停手。

  晶亮烏瞳瞠瞪著這身形高大的年輕男子,可才一眼她便怔住,驀然明了為何他會將她想成是不知羞的纏人姑娘了。

  想來這人一定時常被如此騷擾吧……

  方才她便察覺到他始終刻意壓低臉龐,此刻才恍悟他必是為了掩藏那能讓仙人大動凡心的英挺樣貌。

  劍眉斜飛入鬢,寒星般的雙眸深邃惑人,傲然玉面秀如冷月,周身貴氣光芒遠勝烈陽,若此刻摘下那頂斗笠,肯定會有一群姑娘瘋狂擠破頭,就為一睹他的俊美無儔,哪還容得他悠然上街聽琴買譜呢。

  她雙頰倏染兩朵紅霞,教他握著的小手莫名發(fā)燙。“你……公子請快放手!

  “不放。你若非對我示愛,那么往個男人身上這么撓搔,肯定是賊偷兒。”

  那說話口氣明明極是云淡風(fēng)輕,其中含意卻嚇壞了她。

  “若是賊,便得送官治罪。手腳不干凈的女子,大概會被挑去手筋吧!贝簖R國對女子的禮教束縛極是嚴苛,即使罪名相同,女子刑罰卻遠較男子重上數(shù)倍。

  “我、我并非真的要偷……”

  “或許你得給我個像樣的解釋。走!

  “公子公子!求你別別別傷了我的手!我全聽你的、聽你的就是了!”她想趁其不備逃跑,他卻愈捉愈牢,她一吃疼,只好認命討?zhàn)垺?br />
  他拖著她穿過熙嚷人群,來到不遠處的琴神廟,揀了個不惹眼的角落小布墊要她跪坐,和一旁的虔誠香客并排,倒也不顯突兀。

  大齊子民皆知,古時有名流浪琴師途經(jīng)久旱的崔縣,橫遭饑民打劫,卻仁心地用琴音感化了那群人,使其悔悟;而他當(dāng)場的一曲《龍神賦》,更打動了神靈,曲未完,便獲降七日甘霖,解救了無數(shù)崔縣百姓;于是人們建廟祭祀,從此習(xí)琴在地方上蔚為風(fēng)氣。

  崔縣人對此廟無不心懷敬畏,甚至有傳言,若敢不敬,便會遭天雷劈斷雙手。

  伏懷風(fēng)居高臨下地抱胸站定,劍眉一挑,好整以暇等著她開口。

  “當(dāng)著神明面前,我姑且聽你說!

  “我……”岑先麗不安地咽了咽唾沫。師傅每次罰她,也是押她來琴神廟懺悔。她望著廟中抱琴的神像,怯怯應(yīng)了:“我只是想用借的……借一下子!

  “借?你我素昧平生,你要怎么還?”

  “我聽見公子和友人分別時說了……要去驛館先歇著,明日一早才出發(fā)……”

  他微訝地略略揚眉。她竟能在五十尺外聽見他的碎語?這姑娘的耳力……

  “所以我想,等我通宵默完那本譜再奉還也不遲。我會說是撿來的,特地送還公子。我發(fā)誓、我只是想瞧個幾眼,絕無意占為己有!

  “偷荷包我還信,你竟說是為了琴譜?這本缺頁舊譜,我是可憐那老爺子才買下的,而你——”

  “我先前翻了翻覺得喜歡,打算要買,返家取五百錢,結(jié)果偏遭公子搶先一步!彼凉M腹委屈地瞅了他幾眼,彷佛全是他的錯。

  “你說看上這譜,通宵默得下來整本?好,既然你看過,那……現(xiàn)在要你哼上幾節(jié)應(yīng)是不難。若你不能證明所言屬實,我立刻將你送官法辦。”

  “千萬不要!我、我哼就是!彼齻}皇答應(yīng),靦腆地清了清嗓。

  一道出人意料的溫婉嗓音從那眼帶淘氣的姑娘唇里盈盈逸出。

  清柔、穩(wěn)健、滑順,若伴以琴音,極是合韻。如此好歌喉,假以時日……伏懷風(fēng)不免有些贊賞地微微勾唇,隨即斂下,冷道:“……前頭聽來有些刁鉆不討喜,作曲之人應(yīng)是心性倨傲自恃甚高。這種沒人要買的曲兒你還那么欣賞?”欣賞到冒險去偷?

  “那是你不懂。從第二節(jié)開始可厲害了……應(yīng)該吧!彼环䴕庾约合矏鄣淖V竟讓人隨意批評,立刻直起腰反駁,但隨即心虛地垂下臉。

  “后頭老爺子不給看了……我極想知道后頭內(nèi)容。它并非常見曲子,錯過這次,也不知能否找到相同抄本。公子看來貴氣,我實在不敢開口說要買譜……”

  她大禮一拜,坦蕩認錯:“我一時心急,冒犯了公子。對不住!”

  伏懷風(fēng)隨手翻了翻譜,似乎頗不以為然,口氣聽來淡漠,可唇角卻隱約掠過笑意。

  “嗯,經(jīng)你一說,后頭確實不算差。這曲子我沒聽別人奏過,像是哪個新手自己譜的,并非名家之作,說不定……天底下只有這一本!

  她猛然起身咧嘴一笑,像是找到同好,忘形地以手肘頂了頂他!熬褪蔷褪!我沒說錯吧!這曲獨特,后頭一定更好聽。那公子您是否愿意——”

  “既然這么特別罕見,我何不自己留著,有什么理由要讓給你?”

  “這譜缺了頁,反正公子只是一時興起,不過花了五百錢,我、我愿意加倍買回!彼B忙掏出荷包,緊握在手中掂了下。剛好一兩。買布縫冬衣就先擱著吧。

  她雖是琴師世家的侍琴丫鬟,但一回花掉個把月的薪餉還是讓她有點心疼。

  看她捏得死緊,他不免漾開一笑。“姑娘,不是五百錢,是五兩銀。我給了老爺子五兩。你若加倍是十兩,那還有商量余地!

  岑先麗瞬間倒抽了口氣。還以為這位公子很好心……畢竟那位老爺子在門口兜售許久,每個人都帶著厭惡目光打旁邊匆匆繞過,只有這位公子伸出援手。

  難道是因為她使壞在先,所以公子才遲遲不肯點頭?唉,果然歹事做不得。

  她低聲下氣試探:“我身上就一兩。不然……夠不夠讓我再瞧上一眼?現(xiàn)在給不起的,改日我還你十倍百倍。我將來想當(dāng)琴師,等有朝一日能自立門戶,一定如數(shù)還給公子!

  “我憑啥相信一名素昧平生的丫頭?東西你拿了,我還取得回來嗎?”

  “公子看來身強體健,功夫應(yīng)也不弱,我就算搶到東西就跑,也翻不出公子的手掌心不是?我就在這里讀,公子盡管盯著,我絕不逃跑。”

  一咬牙,岑先麗燃起最后的希望,挺起胸脯一拍,豪邁保證:“公子呢,就當(dāng)交個朋友,等我將來成為天下第一,必定分文不取為公子奏琴。”

  伏懷風(fēng)沒接口,突然負手往外頭踱了幾步,在廟門口伸長了脖子?xùn)|張西望。

  “……琴神好像睡了,怎么還不來道天雷劈一劈這口出狂言的自大丫頭?”

  “我沒說謊,話也不是我瞎掰的,是師傅要收我為徒前說的。你不信我?不然……我就以我?guī)煾抵鹗摹R俏腋彝底邧|西,這輩子就再不能奏琴!

  他挑眉,不置可否。“……不懂規(guī)矩。一般是用爺爺之名起誓的。你敢報上你師傅的名字?”

  “說了你一定又不信。”她扁了扁嘴,送他一記白眼,細聲道:“我?guī)煾怠乔傧蓺W陽望。他說我能,我就應(yīng)該能辦到,只是也許要等十五、或者三十……四十年吧。”

  她原是趁姑娘琴課結(jié)束后的深夜,跟著留宿的歐陽先生學(xué)琴,前后時間原就不長,加上最近她太熱中找尋新曲,疏于指法練習(xí),這讓師傅挺不高興的。

  “呵,我確實不信。琴仙不收弟子,連當(dāng)朝皇子求他收為徒也沒答應(yīng),姑娘謊話愈扯愈不像樣。罷!荷包給你,今后別作賊,就為幾錠銀子廢去雙手豈不可惜。”

  “誰要你荷包了!”她動氣,傲性驟起,揉揉隱隱發(fā)疼的膝頭,轉(zhuǎn)身要走。“不信就算了,何需拐彎抹角侮辱人!”

  見她放棄,他反而喚住她:“慢著!我想要這琴譜,不能隨便讓給你……但,若你想瞧瞧的話,那么我給你一炷香時間,你能看多少是多少。要嗎?”

  “我要我要!”她猛回頭,像早忘了方才的不悅,雙眸宛如碧湖漾波光。

  很好。他等著看戲。

  “不過,一兩換一炷香……而且你得跪著讀——如何?”

  他是存心想刁難她,可最后似乎刁難到自己了。

  “……她腿不酸,我可餓了呢!狈鼞扬L(fēng)吃著才從街上買來的藤花包子,看著她一步也沒離開原處,不免搖頭苦笑。

  方才曾勸她換個姿勢,她卻恍若未聞。

  兩個時辰前,小丫頭毫不猶豫地雙膝落地,一跪直到入暮。

  他沒再擾她,只陪在一旁任她寶貝地看著琴譜抿唇而笑,專注眼神恍若燃著熊熊篝火,照亮她腦中另一個深不見底、旁人無法窺見的世界。

  她雖不曾移動半步,但手指卻不停在腰側(cè)撥弄,彷佛真有一把無形的琴任她輕揉慢捻;奏到激昂處,從翻飛的衣袖縫隙中,他瞧見她皓腕上系著一條綴玉紅繩。

  藍中帶青的兩枚薄透澄澈水玉,教伏懷風(fēng)一時怔愕。

  那是玉撥子!一般奏琴僅以指尖指甲撥刺,不用撥子。

  但少數(shù)人或奏獨特曲子時會使用撥子。撥子有金銀桐檀貝等多種材質(zhì),其中用龍鱗玉的極少,他只識得幾人,而那些人……全讓琴仙指導(dǎo)過琴技。

  回想過去琴仙奏琴的那一幕幕,確實是使用罕見的水色龍鱗玉,正是她腕上那一副。不會錯,他曾經(jīng)很想要的;不過當(dāng)時琴仙不肯給。

  他合上眼,俊俏臉龐浮現(xiàn)了晨曦般的明朗燦笑。前年歐陽先生說要培肓傳人而辭官退宮,他還正擔(dān)心先生安危,原來是回這里了。這小妮子難道正是……

  打從母后病逝、父王臥病在床后,伏懷風(fēng)已許久許久不曾遇過這么令人心蕩神馳的新鮮事了。瞧她戴著粗布面紗,應(yīng)非富貴出身,不知是哪兒人氏……

  要遣人打探她是誰嗎?

  直到遠方暮鼓聲傳來,岑先麗這才倏地驚醒。

  “天黑了?糟!我看多久了?公子,對不住,我——”才要起身,卻因為雙腳酸麻而站立不穩(wěn),眼看就要傾倒。

  “當(dāng)心!”一旁倚墻的伏懷風(fēng)箭步踩前、健臂一攫,自后頭穩(wěn)穩(wěn)攬住她纖腰。

  她嚇醒了。沒默完譜雖可惜,但方才約定一炷香一兩銀,這下她賠不起啦!

  “對不住,耽誤了公子,呃……欠你的銀兩,我——”話未完,她忙掏出僅有的財產(chǎn)要遞過,卻聽見自己腹間傳來咕嚕聲,教她兩頰尷尬染紅。

  “要吃點東西嗎?我方才買多吃撐了,不如你幫我解決,省得我麻煩!

  “不行,我還欠你銀兩呢,怎能再讓公子費心。”她想推拒,身子卻搖晃著倚向他寬闊渾厚的胸膛,敏感察覺他身上的熱意,頓時讓她手足無措。

  還好此時香客早已散去,否則這么偎著陌生男子,定會讓人丟石頭大罵不知羞。

  “因譜結(jié)緣,無需介意!彼麑⑻倩ò舆B同她遞來的繡荷包不由分說地塞進她軟綿小手里,接觸瞬間,察覺她指尖上厚繭,他輕笑出聲。

  “你如此認真,你師傅必定非常欣慰。盜譜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但你得應(yīng)允我三事。”

  迎上她困惑眼神,他不疾不徐地開出條件:“第一,別讓那雙手有絲毫損傷。

  當(dāng)賊偷兒的行徑絕不能再犯,不是每個人都同我一樣好商量。”

  她點頭如搗蒜!肮樱瑳]有下次。我發(fā)誓!

  “第二,永遠別隨意透露你師傅是誰。因為……天才易招忌!狈鼞扬L(fēng)俊雅面容不免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

  岑先麗噗嗤笑了出來!肮雍臀?guī)煾岛芟衲!這話師傅也常提。放心放心,從來也沒人問過我,公子是我唯一說過的人,以后我不對別人提起便是。那,第三呢?”

  “第三,關(guān)于你欠我十兩買譜的銀子……”伏懷風(fēng)故意停下話,看著她笑臉怔凝,這才緩道:“我清楚你還不起。算了,拿別的來抵吧!

  “買譜?”她美眸圓睜,以為聽錯!肮右o我琴譜?為什么?”

  “你沒默完不是嗎?我讓給你!彼砰_她虛軟身子,托起她不再閃避的小臉。

  “別以為能平白獲得。哪天你成為天下第一琴師,必得還我一首天下無雙的曲子,教那曲子只為我一人彈。不過,我沒那么容易讓你隨便打混蒙過去,屆時彈不出來,我就砸掉你天下第一的招牌!

  “你信我?”除了師傅,他是第一個信她能辦到的人。

  打從幸運拜師以來,連她自己都不大信了,他怎么會信呢?她將琴譜緊緊按壓著,任心頭暖流涌上,一時無言。“這種約定……公子或許吃虧了呢!

  “怎么?辦不到就算了。”

  他退開一步,大剌剌地朝她伸手!皷|西還來!

  “我會練好的!贬塞惛屑ぷ穯枺骸澳恰覇柟哟竺坑谐蝗,等我成為琴師,定會親自拜訪——”

  “不,留點驚喜,什么都別說。”他合眸輕笑,瀟灑轉(zhuǎn)身,擺了擺手!罢嬗心敲匆惶,你若成為天下第一琴師,我自然能聽聞你大名,找上門要你履約!

  “公子!等——”她想追上,卻意外他腳程神速,一眨眼即消失無蹤。

  岑先麗只能惆悵地緊按著琴譜,咬著那看來尋常的藤花包子。

  往?傆X得極為清淡的滋味……今日嘗來卻格外不同,多了三分香、七分甜。

  “等我成為琴師……藤花公子便會出現(xiàn)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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