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扇屋的師傅豆吉如今已高齡七十七,但仍致力于培育新的人才。英嗣的母親勝于及志津都是她的愛徒。
勝于跟志津在豆吉的訓(xùn)練下,精通琴、三味線、舞、謠曲、茶道、和歌及俳句,在她們還應(yīng)客人叫局而外出表演之時,就已經(jīng)具備師傅的資格。
只可惜,才貌兼具的她們在感情方面都有遺憾。
勝于是一味庵當家的妾,雖得到正室的首肯,得以讓她的獨子認祖歸宗,但她卻進不了伊武家的門。
至于志津,她因為懷了葉山昭夫的孩子,得以扶正,卻彷佛遭到詛咒般的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丈夫及兒子,自己也落得毀容及半殘的下場。
如今,她們兩人都在三扇屋幫忙豆吉培訓(xùn)新人,也常以她們自身的經(jīng)驗給予新人們提醒及建言。
伊武英嗣一星期約莫回家兩、三趟,但他回的不是一味庵,而是三扇屋,雖然入籍伊武家,但他其實是在三扇屋長大的。
“我回來了!
“啊,英嗣哥回來了!
他一進門,幾個正在三扇屋習(xí)藝的年輕女孩便湊上來。
“華子、夢色、小夜,有好好練習(xí)嗎?”
“當然有啊!
“可別偷懶啊,習(xí)藝是條艱辛又漫長的路!
“英嗣哥說話的語氣好像老頭子喔。”活潑外向的夢色說道。
“你這個丫頭居然敢說我是老頭子?”他作勢要修理她,幾個女孩立刻笑鬧著跑開。
看著她們到處竄逃的身影,伊武英嗣忍不住一笑。
轉(zhuǎn)身,他往內(nèi)室的方向走去,來到豆吉、勝于跟志津休息的廂房,他輕敲障子的邊框——
“豆吉奶奶,媽,志津阿姨,我回來了!
“英嗣,我們正在喝茶,進來吧!崩锩?zhèn)鱽矶辜穆曇簟?br />
伊武英嗣推開障子,走了進去。
廂房里,三人正坐在電暖桌邊喝茶。聽見他的聲音,一只有著茶色眼窩的大白貓從暖桌下鉆出來,緩緩的伸了個懶腰。
“嘿,茶茶。”茶茶是大白貓的名字,它已是只高齡十四歲的貓奶奶。
伊武英嗣把它帶回來的時候,它還是只出生不到兩個月的瘦弱幼貓。
“外面很冷吧?”勝于溫柔的笑視著他,“快過來喝杯熱茶!
“嗯!彼吡诉^去,在暖桌旁坐下,茶茶捱著他躺了下來。
勝于幫兒子倒了一杯熱茶,“大老板娘最近好嗎?”
“還是老樣子!彼艘豢诓瑁八莻人,你不是不知道,她不會輕易垮下的。”
“唉,”豆吉嘆了一口氣,“她就是太好強了,才會得了那種病吧!
豆吉說完,沒有人接話。
沉默須臾,勝于又問:“對了,那位由希小姐不是已經(jīng)回來了嗎?”
“唔!币廖溆⑺命c頭的同時,下意識瞥了志津一眼。
志津以掌心捧起茶杯,啜了一口茶,然后擱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提到由希,她的立場其實有點尷尬。
當年因為她懷孕了,由希母女倆因此離開了葉山家,她想,她們應(yīng)該十分恨她吧?
不知是報應(yīng)還是什么,奪人所愛、毀人家庭的她,終究也得不到她要的幸福。
“英嗣,”豆吉問道:“大老板娘的孫女愿意接手飛仙嗎?”
“她留下來了,現(xiàn)在正在進行修業(yè)。”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豆吉安心的一笑,“大老板娘一直擔心飛仙會落在旁系親戚的手里,現(xiàn)在她大可放心了!
“英嗣,”一直沉默不語的志津語帶試探地開口,“由希她……她有提到我的事嗎?”
他搖頭,“她沒提,是我提了!
“咦?”
“我以為她知道,沒想到她什么都不曉得!彼久夹@一口氣,“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知道志津阿姨跟我媽是同門師姊妹!
聽他這么說,豆吉、勝于跟志津都訝異的看著他。
“她本來什么都不知道?”勝于難以置信地問。
“我想她母親什么都沒跟她提吧。”
“那么……”志津憂心忡忡的皺起眉,“她知道后是什么反應(yīng)?”
他苦笑一記,“她很生氣。”
聞言,志津露出歉疚的表情,“這樣說來,她不會答應(yīng)招贅的事了?”
“志津阿姨,在她知道這件事之前,就已經(jīng)明白拒絕招贅之事了,與你無關(guān),你別放在心上。”
半年前,葉山美代第一次進醫(yī)院時,便向前去探病的勝于提及招贅之事。當時她已計劃著將由希找回來繼承飛仙,并希望伊武英嗣能入贅葉山家。
勝于一點都不覺為難的答應(yīng)了葉山美代的請求,因為她知道兒子的心里一直住著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由希。
從前他父親到飛仙去的時候,總愛帶著相貌體面俊秀的他,因此他十來歲就經(jīng)常在飛仙出入。
當他進入青春期之后,每次從飛仙回來,總會提及那個“不笑也不理人的漂亮女生”。
當時勝于就知道,兒子有了喜歡的對象。
兒子跟她十分親近,什么事都跟她說,直到突然有一天,他什么都不說了。
在那不久之后,葉山昭夫與他的原配就因為志津的介入而離婚,而兒子喜歡的那個女孩,也跟著母親離開了湯澤。
時間一晃十二年,當年的青澀少年已是個成熟的男人了,但勝于知道,兒子的心始終被那個十二年前“不笑也不理人的漂亮女生”霸占著。
“話說回來,英嗣……”志津不解的看著他,“你會答應(yīng)入贅葉山家,阿姨真的很驚訝,你好歹也是一味庵的繼承人之一,怎么會……”
“她是我暗戀的女孩。”
聞言,志津一震,驚訝到捂住了嘴。
伊武英嗣淡淡笑了,“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喜歡她了!
志津瞪大了雙眼,好幾秒鐘說不出話來!半y道你這十幾年來都還一直……”
“說我一直在等她回來,那是過分矯情了。她只是一直都在我心里而已!辈皇强桃獾,但就是無法忘懷。
志津轉(zhuǎn)過頭,見勝于一臉平靜,她更疑惑了,“勝于姊,你……你知道?”
勝于氣定神閑的將杯中的茶喝完,“當然,英嗣可是我的兒子。”
“那……那我不是害到你了嗎?”志津愁苦著臉,慚愧地說:“雖然你說在她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前就已經(jīng)拒絕招贅之事,但現(xiàn)在她不是更不可能答應(yīng)了?”
“志津阿姨,你不要那么想,”伊武英嗣安慰著她,“皇天不負苦心人,我會讓她看見我的決心!
“是啊,志津,”勝于輕拍志津的手,“可別小看了我兒子!
豆吉則是不受影響的繼續(xù)喝茶。她都活到這把年紀了,心知這些情情愛愛自有定數(shù)……
一早進到餐廳,由希就發(fā)現(xiàn)餐廳里坐著一名穿著和服的女子。對方背對著門口,以至于她無法第一時間就知道對方的身分。
她感到疑惑。這個時候坐在那個位置的,應(yīng)該是祖母才對,但看背影,顯然不是。
聽到由希的腳步聲,女子轉(zhuǎn)過頭來——
由希嚇了一跳,不是因為女子臉上可怕的疤痕,而是她竟是——
“由希小姐!敝窘虻纳袂橛悬c尷尬,畢竟,她是迫使由希跟她母親離開葉山家的原兇。
她知道由希一定不想見到自己,但她卻有不得不來見由希一面的理由。
“好久不見了!庇上@涞拇蜻^招呼。
如果是十七歲時的她,她相信自己一定會轉(zhuǎn)身就走。
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大人了,她知道轉(zhuǎn)身跑開反倒顯得自己懦弱又不堪一擊。
一切都是志津欠她的,就算有人得跑,也是志津,而不是她。
她曾耳聞志津受了重傷,卻不曾想過是如此嚴重到會在臉上留下那樣可怕的疤痕,想來,這對志津來說,絕對是極大的打擊。
雖然心里難免覺得這是報應(yīng),但同樣身為女人,她仍忍不住有些為對方感到難過。
曾經(jīng)那么漂亮的女人,如今卻成這般模樣,真是教人不勝欷吁。
“我的樣子嚇到你了嗎?”志津訥訥地問。
她搖頭,走了過來,“大老板娘呢?”
“我拜托她讓我單獨跟你說幾句話,所以她今天在房里用餐!
聞言,由希微皺了一下眉頭,“我們有什么話可以說?”
“由希小姐,我……我知道我是無法得到你的原諒的,而我也不求你原諒我!敝窘蜓鄄低垂,神情凄惻。
“你想說什么?”看見如今落得這種下場的她,由希其實也不想再苛責(zé)什么。
如果真有報應(yīng)這種事,那么失去兒子又毀容的她,已夠贖奪人丈夫的罪了。
“知道你愿意留下來接手飛仙,我真的很替大老板娘高興,不過,”志津抬起眼,注視著她,“由希小姐,你拒絕招贅是因為我嗎?”
由希微怔,沒想過她會提起此事。
“因為我跟英嗣的母親是同門,而英嗣也是藝伎所生的庶出之子,所以你不愿意接受他嗎?”
這會兒,由希確定她來此的目的不是求她原諒,而是想說服她招贅了。
她眉心一擰,“是大老板娘要你來勸我的?”
“不,沒有人拜托我來跟你說什么,是我自己想跟你談?wù)勥@件事!
“這沒什么好談的!
“你知道嗎,英嗣一直喜歡著你!睋挠上kS時會拂袖而去,志津直截了當?shù)卣f:“直到現(xiàn)在,你在他心里的地位都沒變過!
聞言,由希倏地一震,驚疑的看著她。
她說什么?伊武英嗣一直喜歡著她
“他是因為喜歡你才答應(yīng)入贅葉山家的!敝窘蛘Z帶懇求地說:“請你不要因為他是藝伎之子,或是她母親與我的關(guān)系而拒絕他,好嗎?”
她拒絕招贅是因為他是藝伎之子嗎?不,她對藝伎沒意見,她只是氣憤祖母跟他一點都沒顧慮到她的感受,他們擅自決定她的未來。
“因為我,你可能會對藝伎這種身分的女人感到厭惡及憎恨,但英嗣的母親是個溫柔又仁厚的女人,她跟我不同!
“有什么不同?你們都介入了別人的家庭!彼滩蛔∶摽诙,而在她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看見志津眼底那深切的歉意及內(nèi)疚。
除非她擅于演戲,不然那樣的歉疚必然是真的。
“由希小姐,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志津低頭一嘆,眼眶泛紅,“因為看見英嗣跟他母親不被伊武家接受,又經(jīng)常遭到異樣眼光,因此當我懷了你父親的孩子之后,我便要求他娶我!
說著,她落下眼淚,語帶哽咽,“當時我還年輕,一心只想著自己,卻沒顧慮到你跟你母親的立場,我……”
“請不要再說了。”由希打斷了她,“我拒絕他是因為我不想受到任何人的擺布!
志津微怔,抬頭看著她。
迎上志津那張已毀容的臉,由希不由得心頭一揪,但她知道現(xiàn)在不是心軟的時候。
“就算不是他,我也會拒絕招贅之事。一碼歸一碼,這件事……你就無須攬在自己身上了。”說罷,由希旋身走了出去,沒給志津再說話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