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秀見今日晨風實在過于寒冷,翻出銀毛披風跟上其中一輛寬敞馬車,他輕輕躍上去,半開車門,低聲道:
“王爺,今天風大,說不得晚些時候天公會下起雨來,還是多披件衣吧!彼挥勺灾骺聪蚴冀K昏睡的徐達,又道:“要再加床棉被嗎?”
李容治微笑道:“就再加床棉被吧。臨秀辛苦你了!
不辛苦,比起王爺壓根不辛苦,臨秀想這么答,但又及時改口,目光再停在徐達昏睡的臉上。
他不得不承認,這位徐家姑娘是個美人……但美人也不能這么豪放啊,他有偷偷瞟向他家王爺伸入棉被的手。
他當然不會認為王爺是個等徒浪子,亂摸昏迷的姑娘,而是徐達自昏迷后緊緊拽著他家王爺?shù)氖帧粷M的咕嚕一聲,又問:“是否要叫婢女過來了?”
李容治苦笑:“再等等吧,說不得晚些她就放手了!
臨秀聞言稱是,忙著去打理了。
李容治將車窗的沙幔攏上,掩去寒氣。微微陰涼的車里只有他與躺著的徐達,他目光落在徐達面上,伸出另只手替她撥開掩在面上的發(fā)絲。
左手暖烘烘的,他已經(jīng)不知道第幾次試著抽手,但她雙手抓著死緊……她心里可知道抓的是誰嗎?現(xiàn)在,在她夢里抓的是李容治,還是那個晚上名叫黃公子的小官兒?
即使是現(xiàn)在,看著她灰白的面容,他腦海中浮現(xiàn)的卻是當日鮮血淋漓的徐達。那樣的血流如注,卻強撐著一口氣,全是為了……秦大永嗎?
為了一個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的秦大永嗎?
平心而論,她沒有威脅性,人也好相處,在利用她的同時,他也心憐她在西玄的處境。在不危機他的情況下,幫她一下,這兩年算相處愉快,偶有遺憾。若是異地而處,也許彼此可以真心以待,但他自問,如遇相同的情況,是不可能為她冒死求藥的。
將她自西玄帶出來,實是冒險之極,他看中的,不過是她的……她的平順罷了。一個連服毒搭到七竅流血都死不了的人,還不算福大命大嗎?怎么西玄都沒人看出來呢?
他又下意識的替她撥撥長發(fā),心里將她那滿面鮮血深刻惦著,難以忘懷初時見到的震撼。
那個秦大永究竟是怎么令的她掏心掏肺的?
倘若……倘若,她也能如此無私待他呢?
臨秀在門外輕喊:“王爺,棉被來了。”他跨上車子,本要替徐達蓋上,但李容治主動接過,蓋在她身上。
臨秀見狀,輕聲道:“王爺待這個徐二小姐真好!
李容治眼兒微彎。“我待你不好嗎?”
“也是很好。王爺待人人都好,就是因為太好了,我怕徐二小姐清醒后會誤會。王爺,那西玄詔令說的有些含糊,似乎有意讓這二小姐成為王爺?shù)娜,但王爺曾說要遵從祖制,僅迎一后,萬一她以為待她好是為納她成妃,這……”
李容治一笑:“二姑娘萬萬不會作如是想!彼坎┑杰嚬裆系男〈。當日她衣袍全是血,替她換下后,衣上暗袋里的物品全都取出,里頭就有那一串同心結(jié)……
她的同心結(jié),只想給個不知打哪來的小倌兒,卻不愿給一個大魏的皇子。
臨秀嘟嘟囔囔有退了出去。
這幾天李容治都不曾熟睡過,就怕臨時出意外。現(xiàn)下,他趁著車隊出京時,閉目休息,被捏住的左手溫暖無比,一路蔓延至身體。
他托著腮,長長睫毛如蝶翅般忽的顫動一下,他輕掀眼簾,往暖被下看去,徐達的臉竟埋進被里,他的手掌被湊到她的頰面靠著。
棉被下的嬌軀像個蝦子似的蜷縮,連昏睡也是如此防備嗎?防備誰呢?李容治略略遲疑一會兒,又合上墨眸任著指腹感受這她頰面的細微跟細淺的呼吸。
過了一會兒。臨秀又在門外低喊:
“王爺。小周國的世子求見!
“小周國?”
“是,他說這兩年多蒙徐二小姐照拂,那日他看見二小姐七竅流血,想是身子受創(chuàng),所以送來小周國的秘藥,可以補元氣用的!
李容治沉吟一會兒,不打算驚動徐達,輕聲道:
“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天趕著去告發(fā)徐達領(lǐng)好處的小周世子?”
“是!迸R秀輕聲說:“不知他是大哪來的消息,得知徐二小姐被放逐……被收作王爺?shù)娜肆耍峭低得膩淼!?br />
“也是。他要是大張旗鼓的來,將來在西玄的日子也不好受。你去告訴他,姑娘因病在身,無法見他,本王代她把藥收下了,等二姑娘醒來后本王會親自交給他,也會告訴她小周世子的難處。西玄皇子間內(nèi)門怕要再折騰一陣,還請小周世子速回質(zhì)子府,以免被禍及!
有過沒多久,臨秀送進一壇藥泥。
“小周世子說,若是外傷,一天敷三次;若是內(nèi)傷,就混水喝了!
李容治應了一聲,微笑接過。他又看向那棉被下的身形,放下藥罐,輕輕掀了一角,露出她的頭,免得他她悶死在被里。
平常她看起來挺有幾分傻大姐的味道,睡著的面容上卻是輕淺的孩子氣,他又見自己的手掌在她略黑的頰面顯得瑩白,令人有種想看這雙手撫過她每一處細致肌膚的沖動,他心思一頓,面露些許對自己的疑惑,緊跟這撇開目光,落在藥罐上,又是微微一笑。
“你遇上的,都是些先利用你,再對你感到歉意的人!彼崧暤溃S即輕喊:“臨秀。”
“臨秀在。”
“小周世子走了嗎?”
“你道,是小周的藥好呢,還是大魏的好?”
“要論醫(yī)術(shù),小周跟西玄差不多,大魏卻是比西玄好太多,在藥物方面也是如此,要不,也就不會都有西玄、小周的大夫去大魏取經(jīng)之說了!迸R秀答道,見到見到車窗了遞出小周世子的藥罐,連忙接過。
“既然對二姑娘用處不大,那你就拿去送人或者先收著吧!
“是!
* * * *
“啊……”
有人掀了車簾子,像是小心不驚動人的低聲問道:
“怎么了……你是怎么喂人的?怎么濺得她一身湯湯水水?”
那是誰的聲音?有些惱怒。
“臨秀大人,奴婢是小心翼翼的喂藥,但二小姐喝了三口,有兩口是忘了吞,當然就留了她一身就是……”
“不會事毒傻了吧?”那人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巴鯛敗
王爺?誰?
“今晚上想法子煮個魚湯吧!睖貪櫟穆曇魸B進她的意識里。
“魚湯?王爺,咱們在趕路啊……”
有人上了馬車,就坐在她的面前。他柔聲道:
“二姑娘,累了就先睡會,晚點湯上來再喝,你愛喝海產(chǎn),不能錯過的!
她眼前昏昏暗暗的,有個人影在說話,她看不真切,卻也知道溫柔聲音是出自這人的。這聲音如她五歲前的春陽,暖洋洋的教人安心。
她有些累了,倒臥在軟被上。
“喏,是不是想握住我的手?”那手舉到她的面前。
她下意識拽住這人溫暖的手湊到自己臉頰旁,同時將身子蜷起,緊緊縮成蝦狀,這才安心合目睡去。
“王爺,她這幾天都是如此……是傻了嗎?”
“不礙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你也下去!
* * * *
她所在的地方一直輕輕晃動著,每次眼一張,就看見有個白袍的人坐在車邊。這人的面貌她看不清楚,但待她很好……很好……
“你喝的真干凈!边@人把碗擱著,笑著替她蓋上被子!暗虾冗@魚湯也不成,連我在湯里魚目混珠你都看出來了,二姑娘,原來你挑食挑的這般嚴重!
她沒回他,肚子飽飽,困極,伸手將這人兩只手掌一塊納入懷里,繼續(xù)睡。
他也沒有阻止,只是有點不時的改變坐姿,就為配合她。
“王爺,烏大公子求見徐二小姐!庇腥嗽谒囊庾R外低語。
“西玄烏桐生嗎……”溫暖的聲音沉吟著,而后苦笑:“本王該親自見見他,但,臨秀,你瞧,眼下我是走不掉了。你去跟烏大公子說,這是回大魏的路,不管二姑娘跟他說過什么,他都是西玄人,不宜再跟下去,請他回去吧。”
“……王爺……雖然好聽話是二小姐護送您回大魏,但其實是王爺在保她,她已不能回去了。如今她渾渾噩噩,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誰人跟她說話她都不理,王爺還如此費心照顧她……萬一那西玄二皇子瘋起來,追了上來……”
她心里深處一顫。生為西玄人,死為西玄鬼,她一直以為,這就是她的一生,現(xiàn)在,待她最好的人已經(jīng)走了,她立身之地也被剝奪了……她的世界全崩塌了……她還活著么?活著又有什么意義?
“臨秀,當年我們離開大魏時,明知有朝一日必會重回故土,你仍是哭得不能自已。如今二姑娘卻是永不能再返家鄉(xiāng),你若是本王,也會做同樣的事的!
“王爺心地善良,臨秀自愧不如!蹦锹曇艟趩柿恕:熥右卜畔铝。
她想大笑出聲。保她?誰還會沒有私利的保住徐達?這個人或許心地善良,但,心機同樣深沉,只怕在此刻他面對共患難的屬下,也不會說出真心話來。
會真真正正保她的人,已經(jīng)在西玄獄里咬舌自盡了!這世上誰還會保她?
活著,不過是讓人利用,不過是留在一個灰暗的世界里罷了。誰會真心待她好?如果那天……真有一位黃公子多好?如果那天……那位黃公子隨她走了多好……就算離開西玄,只要有個人真心陪在她身邊,他們可以慢慢的適應新生活,如果……真有那位黃公子該有多好……為什么就是沒有呢?
她慢慢松開懷里的雙手。
驀地,那雙手的主人察覺她的異樣,有力的反捏緊她的手。
那雙手的主人,微地俯下頭,柔聲道:
“二姑娘,我是李容治。你累了這么多年,沒關(guān)系,睡多久都沒關(guān)系,記得醒來就好!
* * * *
哐的一聲,馬車劇烈的晃動一下。
魚湯濺了幾滴出來,喂她的人輕嘆一聲,將碗放在一旁,取出帕子在她臉上細細抹了抹。
她的目光膠在那沒有色彩的碗上。
“這兩日二姑娘的胃口轉(zhuǎn)好了,這是好事情啊!蹦侨藴匦,替她撩過發(fā)絲。“等到了大魏,二姑娘要吃多少海產(chǎn)都方便!
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他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他的嘴角時常彎著,整個人灰撲撲的毫無色彩可言。是……誰?黃公子?
馬車又是撞擊一聲,她倒進他懷里。他下意識雙手護著她的頭,待到車子穩(wěn)住,他才扶著她坐好,朝她笑道:“沒事么?”
有人掀開車簾叫道:“李容治!”
她眼前的男子沒有抬頭,小心捧起她的雙手,替她擦干水漬。
亮光反射,吸引她的注意,她要轉(zhuǎn)頭看去,這溫柔男子伸出手遮住她的雙眼,波瀾不驚道:“哎,別看。二姑娘還在休養(yǎng),別受刺激!
噗嗤一聲,自亮光反射的地方響起,她沒怎么細心聽,她輕輕拉下遮掩的男人的雙手,鼻間湊到他的掌心上。
他嘴角揚起,任著她孩子氣的舉動,徹底無視那半臥在車邊的死尸。當他察覺她并不是要聞他掌心的魚湯味兒,而是在親他掌心時,他揚起的嘴角僵住。
他張口預言,車外有人拖出那具尸首,叫道:
“王爺沒事吧?”
“……沒事。臨秀,留活口了嗎?”他看著她的動作,輕聲道:“別舔了,還有湯呢,我再喂你吧!彼彩浅槌鲭p手,垂著細長的俊眼捧起湯碗。
“都死光了。”臨秀咬牙切齒!斑@哪是山賊,分明是冒著山賊的名,實際是……”
“既然都是山賊,那本王代西玄掃去這些禍源,西玄朝廷理應不會有追追究才是。”
“……王爺,烏大公子跟在咱們后頭一個多月,我對他本不耐,哪知他的身手竟可以一抵百,莫怪西玄人曾稱他天生的戰(zhàn)將。方才這輛馬車就是他護的……眼下快過邊境,他畢竟是西玄人……”
“嗯?”李容治漫不經(jīng)心?此葴鹊慕蚪蛴形,他笑容滿面。
“屬下瞧,他身手絕頂,說不得四國間他身手足夠排上頭幾位。他一槍眨眼貫穿三人,西玄沒有識人之能,糟蹋這樣的強將!王爺門下雖有長才,但有他這樣的實力幾乎沒有,王爺何不納他入門下?”
李容治笑道:“烏公子愿意么?”
“我想他愿意的!在西玄,他只能為乞為娼,如果不跟著王爺出西玄,難道要跟……跟……二姑娘嗎?”
李容治放下碗,看著徐達,微笑道:“如果是一般人,本王即使待他如陌路人,他也會靠近本王以求似錦前程;如果是心志高遠的人兒,我不花心思降服,她又怎會將我放在眼里!
臨秀愣住,只覺王爺這話似乎另有含義。
“臨秀,你說,烏桐生是哪一種人呢?”他心不在焉的說。等他回神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在細細解開她與耳飾糾纏的細發(fā),免得她不慎拉扯,傷了耳垂。
他微地一愣,手指驀然頓住。
“這……”這一個多月來,那位烏大公子尾隨他們的車隊,不曾巴結(jié)過他們。他哪談得上了不了解烏桐生,但,一個能跟著他們一個多月,只為見徐達一面,一見他們吃力抵御山賊,現(xiàn)身護住有徐達那輛馬車的人,他想,絕不是普通人吧。
“既然他助本王擊退山賊,那么本王允他一個愿望,你去問他,他想要什么?叫他仔細想想!崩钊葜螠芈暤馈
臨秀大喜過望,領(lǐng)命而去,沒一會兒,他嘀嘀咕咕的回來,他道:
“王爺,烏大公子說用不著什么愿望,只盼能見二小姐一面就好!
“是么?”他毫不意外!岸媚镅巯虑闆r不大好,你跟他說清楚了嗎?”
“我跟他提到,二小姐這些時間渾渾噩噩,連吃喝也要人看顧著,他道這也無妨!
李容治神色有些微妙,嘴角卻道:“車隊繼續(xù)走,去請烏大公子上這車來,如果他衣袍沾太多血,就去找件外袍讓他披著,莫讓二姑娘受到驚嚇!
臨秀再次領(lǐng)命。
李容治心里嘆了口氣,而后一呆,不大能理解自己為何嘆息。
他嘴角又彎,溫柔的替她拉攏衣袍!岸媚镄菹⒖靸蓚月了,也該是時候振作了。倘若……”他本想說,如果沒有將會有的危機,她要繼續(xù)這樣下去,他也不會阻止,但,話到口自己也覺得有些古怪。
這些時日他解衣推食的照顧她,不就是等她清醒,要她真心為自己賣命嗎?
就像……她對秦大永那般……她并非要她真為他死,而是……就是對秦大永那般的心意……
不清醒,又怎么為他做事?依他現(xiàn)在的身份以及將有的處境,根本無法長期照顧一個不想醒來的孩子。
“你真是福星,是不?瞧,我上了你的馬車,誰也傷不了我,是西玄人不認良人。真正的良才是要放對位子才能嶄露的。徐達,你并非一無是處!币活D,他望著她,低嘆:“你的夢里,有那位黃公子嗎?若是你心目中的那位黃公子,就能這樣照顧你一生吧!
徐達本是垂目把玩著袍間的腰帶,不知何故,她目光慢慢抬起,落在他的面上,與他互視。
那眼神尚有迷迷糊糊的,似是不知身在何境。他淺淺一笑,自腰間解下墜飾,改而系在她腰帶上,他柔聲道:
“這些時日,更二姑娘提過大魏盛產(chǎn)的海產(chǎn),風俗民情等,卻忘了跟你替大魏與西玄的不同。西玄主浴火鳳凰,但大魏不同,大魏天子屬龍,伴在金龍身邊的是蝙蝠。蝙蝠在大魏有洪福之意,二姑娘,你在我心中就如此物。大魏是我的家鄉(xiāng)……對我來說,那是比西玄好上千百的地方,也許你一開始不適應,但,久了必定喜歡上那樣的地方。”遲疑一會兒,又替她撩順耳環(huán)附近的發(fā)絲,免得拉扯。接著,他伸出溫暖的手遮住她的眼。
他撇開俊目,輕聲道:
“別這樣看我……你該清醒了,我沒法再這樣顧你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