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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藥鎖 第二章

  話一說出口,芍藥也白了臉、慌了心。她為什么一下子就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以一個下人而言,就算她是宮里來的人,也太超越本分了;她懊悔萬分,恨不得找個地洞鉆。  

  中迅冷聲說道:“我就是討厭你們這些宮人目中無人的行為,下次再冒犯我,你可不會這么好過。記住了。走吧……”  

  她竟然還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眼里帶著羞愧卻又不甘的神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他臉上轉(zhuǎn)了好久,最后拿起食盒就要走。  

  這副有口難言的樣子,激起他的好奇心。“說吧,你又想說什么?”  

  他想知道宮里來的人可以無法無天到什么程度。  

  “如果您真的不想要公主,請您高抬貴手放公主一馬,成全她,讓她回皇宮去,不然您讓她在這里處境尷尬,里外都不是人;您若無法愛她,就放過她,別折磨她……”  

  這一下子真的戳中了他的痛處,讓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冷視她好一陣子,才說:“往好處想,你對公主還真是忠心。往壞處想,你簡直是惡奴,留你不得!  

  直到此時,他才在她眼里看到驚慌:可是明明是驚慌,她還是硬撐著看他。她在看什么?為什么眼里滿是期待?  

  算了,他是哪里不對,竟然和一名侍女過不去!  

  于是他轉(zhuǎn)身拂袖。“下去吧!  

  芍藥生硬地福禮,走出書房,心里卻一直在編排自己的不是。明知道說的話不合身分,但就是想要逼出他的反應(yīng),看看他真的把她忘得那么徹底嗎?  

  關(guān)上書房門的芍藥,虛軟地靠著門外的廊柱。  

  她終于知道再相見會是如何的答案了。對于他,對于過去的日子,還有什么好牽掛?她終于可以放手讓它們飄逝,不必放在心上;只是,為什么她的心還會感到這么不舍?  

  原以為他們還可以重新開始,回到過去那樣,可以默默地在一旁關(guān)心他、照顧他,沒想到才進(jìn)門就明白自己是在奢望,他連公主都不肯要了,還有誰能走進(jìn)他心里?不過……他是不是和凡夫俗子一樣,對于聾啞的九公主不屑一顧?  

  他會是這樣膚淺的男人?還是對任何女人都一樣,來者皆拒?  

  算了,她又何必在意他是何種心思:他的心里沒有她,就這一點,已教她欲哭無淚,還有什么好說的?  

  從此清心地過她的日子,找機(jī)會去看她想見的人才是她該做的事。  

  她深深地吸氣吐氣,讓自己平靜,然后直起身準(zhǔn)備離去。  

  “咦……芍藥姑娘,你怎么靠在這里,人不舒服嗎?”有人在她背后叫她。  

  她緩緩的轉(zhuǎn)過身來,原來是國舅爺?shù)馁N身小廝平果,端著東西站在那里。  

  “沒事,我只是略作休息一下,我還要送點心到前廳,先走一步!彼桓#唛_了。  

  平果也趕緊回她一禮,然后就站在那里癡癡地看她走遠(yuǎn),等到看不見了,他才嘆口氣,推開書房門進(jìn)去。  

  “少爺,您的早膳來了……”  

  “那名婢女叫什么名字?”  

  “她叫芍藥,是公主的侍女!逼焦麑⑹潮P放到桌上,眉開眼笑地說:“她人可好了,手藝更是一絕,她做的餅啊,真是有錢也買不到!  

  他冷哼一聲。是沒錯,手藝好,但人小氣,還會出言頂撞,讓人不敢領(lǐng)教。  

  平果幫他梳洗完后,換上一身潔凈的白袍,扎起亮麗的長發(fā)。  

  他默不作聲的接過早點開始用膳,而平果轉(zhuǎn)身收拾書房,他邊收邊問:  

  “少爺,您什么時候才要回您的房里。抗鞫既⒘,您還要睡書房?”  

  他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向平果。今天是怎么了,大家都來說教?  

  “您總是要回房去和公主圓房,要不然您要抗旨。俊逼焦f。  

  中迅一動也不動,眼睛瞪著手里的燒餅。  

  “府里上下,大家都知道少爺您從大喜那日起就睡在書房了,至今都還沒和公主圓房……”  

  中迅轉(zhuǎn)過漆黑如夜的眼眸,冷冷地睨著平果。  

  “嘿,嘿,少爺,大家就是張大眼睛在看著您要怎么做啊,現(xiàn)在的行情價是一比五,我賭您這個月就會回公主房過夜,你忍心讓我賭輸嗎?”平果一派輕松的回答,根本不把他的冷臉放在心上。  

  中迅這才明白,原來全府上下不但知道他冷落公主,而且還在賭錢看笑話!  

  難怪剛才那名宮女會表現(xiàn)出義憤填膺的樣子。他真的讓公主難堪了。  

  “對了……”平果轉(zhuǎn)過身來,態(tài)度有點不太自然地問:“少爺,我可不可以問您一件事?將來……您會不會把公主陪嫁的侍女收作偏房?我聽說這是駙馬爺們的慣例……”  

  中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些仆人是怎么回事?把他的隱私拿來當(dāng)茶余飯后的笑話講也就算了,還要下賭注兼打探行情?于是他的劍眉今天早上第二次倒豎。  

  “少……少爺,您別生氣,我……我沒別的意思。”平果撓耳抓腮!拔抑皇恰皇菍ι炙幑媚锖苡泻酶,她對我那可憐的女兒很好,所以……我是說……是說,如果您要收她們當(dāng)偏房,我就不敢妄想要……要芍藥姑娘當(dāng)我孩子的繼娘……”  

  原來平果看上芍藥了,中迅回答:“太傲了,你要不起!  

  “不會!不會!”平果連忙搖頭!捌渌宋疫B想都不想要,但是芍藥和她們完全不一樣,她人很好、很和氣,心地尤其善良。當(dāng)她看到我的女兒,一知道她沒娘了,就常常噓寒問暖地照顧她,簡直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待,所以我才會大膽的請問您!  

  “隨你。我是不會要收她們當(dāng)什么偏房。”中迅說,心里想著平果將來可有苦吃了,她連他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會善待平果?  

  “啊!謝謝少爺!謝謝少爺!”平果忙不迭地彎腰道謝。  

  中迅不作聲,繼續(xù)慢條斯理地吃起早膳,還將油膩的油條擺到一旁。  

  “呀!對了,差點忘了這件事,剛才我上街,看到人人都在搶購這本……”  

  平果從袖子里拿出一本冊子,遞給他。  

  “審世編?我不愛看。”他揮手。  

  “嘿……少爺,你以為我愛看啊,我還不是為了你才去買的,你最好心里要有準(zhǔn)備!逼焦蜷_書冊,翻到一頁,然后把它放到中迅面前的桌上。  

  “您瞧瞧,這上面的裸男畫得多傳神啊,您知不知道他是誰?”  

  中迅停下咀嚼動作,雙眼不可置信地瞪大──書頁上寫著:  

  第一俊男裸身夜宿花街柳巷。  

  “對,沒錯,就是少爺您?纯催@個家伙的畫工多厲害,把你的面貌畫得十足十的像,而且更糟糕的一點是:他干脆把你的底褲省略,畫成你是全裸坐在地上……喏,您瞧見沒?”  

  頁面上的男子真的是全身赤裸,重要部位則用腿遮住。  

  中迅的臉白了,放下手中的東西,拿起審世編仔細(xì)看。  

  國舅爺夜宿云鳳閣,疑遭人陷害設(shè)計,被人脫光衣服……國舅大人長得一表人材,容貌更是……  

  據(jù)本編調(diào)查,當(dāng)天夜里曾出現(xiàn)在云鳳閣的達(dá)官貴人有:固山貝子正相、肅親王易烈、騎都尉王照、一品京畿李夫……  

  “那天早上,不就是那名大娘在嗎?難道還有人看見您?”平果問。  

  中迅回想了一下,不,那天早上還有一個無聊男子經(jīng)過,原來那男人是這審世編的主筆?  

  平果又繼續(xù)說道:“不管這人是誰,他的觀察力還真是厲害,連您左乳上有一顆朱砂痣都注意到了。您看看,它上面怎么說的?就是因為這顆朱砂痣,注定您會娶一個非常高貴的妻子,所以您才娶得到九公主。”  

  中迅把手中的書冊一扔,抵著自己的額頭低下頭來。  

  “我說少爺……我看您最近還是少出門,因為大家的眼光會在你身上不停地巡視,想把畫冊上沒看到的部位看個仔細(xì)!逼焦移ばδ樀卣f。  

  他頓時沒了胃口,要平果把他的早膳收走。轉(zhuǎn)過頭來望向窗外,正在頭痛自己做的丑事被人如此渲染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瞥見窗外花園的小徑里,走過剛才那個驕傲的身影。  

  霎時,一幕影像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竟然看到她年輕時的樣子,那時的她笑靨如花,一點也沒有憂愁的陰影。  

  怎么會這樣?他是如何知道她那時的樣子?她是誰?他怎么想不起來?  

  頭又開始陣痛起來,他不得不揉著太陽穴。過了半天,抬頭,不意看見站在自己身邊的平果──他竟然張著嘴在發(fā)呆,也是看向窗外那抹身影。  

  “少……少爺,我等一下來收拾,我先出去一下!闭f完,平果不等他回答,就飛也似的跑出房外。  

  然后他便看見跑過去的平果,紅著臉擋住了那名叫芍藥的女人,嘴里不知快速地說著什么,只見他的臉越來越紅,而那女人的表情卻越來越驚訝,到最后竟然不知所措地瞪著平果看。  

  平果從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遞給她。她不肯拿,拚命地?fù)u頭兼搖手。  

  平果不理會她的拒絕,拉過她的手,就將東西塞進(jìn)她的手掌里,然后一溜煙地跑掉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她。  

  原來那是一支發(fā)簪,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寶石特有的光芒。  

  這家伙才問過他就迫不及待地行動,看來是早有預(yù)謀。不過,這未免太快了吧?她陪著公主嫁進(jìn)府里也不過一個月,怎么就這么快收買了平果的心?  

  憑她剛才那么傲氣、無理的表現(xiàn),怎么會讓平果心折?  

  當(dāng)年姊姊嫁進(jìn)宮里時,連宮女都欺負(fù)她,更不用提皇上那些姊妹們,沒有一個人給她好臉色看。從姊姊寄回來故意寫得很愉快的家信上,他看出淚干掉的痕跡來?上攵㈡⒃趯m里受了多少氣,有多少委屈。  

  所以說當(dāng)皇上把九公主指婚給他時,他的反應(yīng)才會那么激烈。不過……話說回來,誰都可能給姊姊氣受,唯獨九公主不會,因為──她又聾又啞。聽說她因為這個殘疾,一直很自卑地幽居在自己的宮里,除非是大節(jié)日,她很少出來和大家相見。  

  自己結(jié)婚當(dāng)天那么不給她面子,實在是有失厚道:但是,要他敞開心胸毫無芥蒂地接納一個公主,那是不可能的事。不,應(yīng)該說,接納任何一個女人都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的心里早就有人占著位子,誰也不可能走進(jìn)他心里。  

  看著平果面紅耳赤地進(jìn)來,臉上噙著又喜又羞的笑容,他皺起眉來,心里想:他好像從沒做過這種兩情相悅的事……  

  再把眼光調(diào)向窗外,她已經(jīng)不見了,想必心里也是和平果一樣喜悅吧?  

  ***

  中迅想要振作,但真的已經(jīng)忘了上早朝這件事有多辛苦。  

  還不到四更天就要起床,趕著五更天前到御門外排班,若是冬天遇到下雪時更是加倍的辛苦;而這幾年來,都是他那高齡快八十歲的老父代替他上朝。  

  皇上真的是罵得好,自己果真不是普通的可惡。  

  他攏攏身上的外袍;這大殿里雖然已經(jīng)燃起暖爐,可他還是覺得很冷。  

  看看周圍的大臣、將軍們,一點都不在意地聚在一起聊天,聊著聊著還不時地用不懷好意的眼光往他身上多瞄幾眼。真是夠了,這些人還要看多久啊?  

  他身上有的東西,這個殿上的人都有啊,有什么好看?  

  他氣憤地瞪他們一眼!突然間,他瞪到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五王爺弘胄。面孔黝黑的弘胄正朝他笑著,臉上的表情十分誠懇,就像過去他們混在一起時,他慣有的笑容。  

  他傲慢的甩頭不理會弘胄;這個忘恩負(fù)義、見異思遷的家伙,這一輩子休想要他原諒。他怎么可能原諒他!  

  直到現(xiàn)在,還是一看到他全身就會涌起怒氣,恨不得走過去賞他一拳,最好能打落他一口牙齒,讓他趴在地上爬不起來!  

  眼看著他好像有意要走過來和自己攀談,中迅連忙側(cè)過身去,表明不想見他、和他談話的意愿。  

  “中迅!睕]想到他還是走了過來,出聲叫他。  

  中迅站得筆直,當(dāng)他不存在,于是五王爺又叫了他一聲。  

  “離我遠(yuǎn)一點,我永遠(yuǎn)不屑和你談話!彼滩蛔∫а劳春薜卣f。  

  “唉……中迅,你……”弘胄往前一步接近他,臉上有著關(guān)切的表情。  

  “住口。我們現(xiàn)在連朋友都不是,請便!彼f。  

  于是五王爺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他好久,才轉(zhuǎn)身離開。  

  等他離開好久了,中迅仍然放不開拳頭;若不是在這神圣的朝堂之上,他還真想不顧一切和他打個你死我活,就為了才短短二三年,弘胄竟然忘了御凌而另結(jié)新歡這件事出氣。這樣,也許他心里會好過一點,不必時時忍著怒氣。  

  皇上早朝來了,先是大加贊揚他這些日子來很勤奮地上朝,接著又期許他能像從前一樣,為皇上分擔(dān)國事,常常貢獻(xiàn)一些兵法良策,應(yīng)付所有的難題。  

  他只能磕頭謝恩,還能說什么?在剛才被弘胄引起氣憤難消的情況下,他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  

  等下了朝,他猶有怒氣地騎在馬上,朝國丈府而去。  

  途中,他仍需經(jīng)過五王爺?shù)母,更是讓他心里不舒坦極了。皺著眉,他側(cè)過頭,故意不看向五王府,沒想到他眼角居然瞄到一個人影。  

  咦?那不是……他轉(zhuǎn)過眼一瞧,真的是她!  

  看她荊釵布裙,雖說質(zhì)料是比一般的仆人穿戴得要好些,但仍是不起眼,不過,還是讓他給認(rèn)出來了。她低著頭朝王爺府前的官兵一福,正要開口說話……  

  她到五王府做什么?  

  還有,誰準(zhǔn)了她單身一人上街?府里的守衛(wèi)是在做什么?為什么允許她出門?  

  剛才在胸懷里悶燒的怒火,有如風(fēng)在扇,氣焰一下高張到幾不可收拾。他雙腿一夾,喝馬往前奔,不顧在街上行走的百姓驚呼,一把撈起站在街邊的芍藥,飛馳而去。  

  被撈上馬的芍藥嚇得花容失色,緊緊地用雙臂箍住他的腰側(cè)不敢放,兩只腳蕩呀蕩地撞在他的腿上,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又驚又羞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沒想到他雖然變瘦了,力氣還是很大,單手就能把她挾在身旁急馳。  

  等回到國丈府大門前,他抱著她從馬上跳下,扯著她的手跨進(jìn)大門。就在門邊,他轉(zhuǎn)過如十二月寒冰的臉問她:“你到五王爺府去做什么?”  

  雖是一張竭力隱藏怒氣的臉,但絲絲怒氣還是從他翕張的鼻翼和收縮的眼瞳中冒出。她被剛才的馬上歷險和他臉上從未見過的怒氣嚇得一時腿軟站不住,幸好還抓著中迅的衣服支撐著,但喘著氣實在是說不出話來,只能閉眼發(fā)抖。  

  “說!彼潇o的面具突然龜裂,再也藏不住怒氣。若不是有不會對女人出手的信念,他真想把她搖晃到清醒為止。  

  “我……我……”她勉強(qiáng)張開眼睛,硬生生放開自己的手,抖著柔弱的聲音說:“我是奉公主的命令,過府去送信給五王爺夫人!  

  說完,她想退后一步遠(yuǎn)離他,沒想到兩腿無力支撐,差點就往地上頹倒,幸好他及時抓住她的肩膀,讓她免于和地面相撞的命運。  

  “拿出來!彼皇肿ブ,一手伸手向她。  

  她卻驟然蒼白了臉,怔愣地看著他。  

  “信。莫非你是誆我?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信,不能差別人送,就一定要你親自跑一趟!彼o瞇雙眼,露出危險的氣息;就在他動手搜身找信、把手伸入她的衣袖、懷里尋找之際──  

  “啪”一聲脆響,芍藥一手拉著自己的衣襟,一手打上他的臉,還驚聲叫著:“不要臉!”  

  “你!”中迅抓住她的手,不敢相信自己會得到這種對待!澳愀掖蛭?你竟然敢打我?”  

  芍藥脹紅臉說不出話來,就只瞪著張開的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打人。中迅白皙的臉立刻整張變紅,臉上的五指印更是紅得嚇人,但是他竟然壓下聲音,小聲地說:“你把信拿出來,不要逼我在大門邊給你難堪!  

  芍藥甩開他的抓握,顫抖著手從衣襟里拿出一封信,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守門的侍衛(wèi)們正張大著眼睛看著他們當(dāng)街表演;她感到全然的羞憤,咬著唇大力地把信拍在他胸前!澳萌!”  

  說完,她轉(zhuǎn)身要走,沒料到中迅一把扯住她的手,不讓她走,還把她大力的拉過來,站在他面前,然后用睥睨的眼神居高臨下地對她說:“你這個可惡的女人,你難道沒聽說過──國丈府是誓死不和五王爺府往來的嗎?”  

  聲音很低,旁人聽不見,就只看見他們態(tài)度親匿地站在一起說話;大門外走過的人,都被這一幅景象給吸引住了,于是佇足觀看。可是他們兩人之間的情勢就像是蓋著鍋蓋的滾水在沸騰著,從外頭看不出,但兩人內(nèi)心翻攪得可厲害了。  

  “我警告你,不管你今天要去做什么,以后只要我活著的一天,誰都不準(zhǔn)踏進(jìn)五王府一步。你聽清楚了沒有?回去告訴你家公主!  

  他輕聲細(xì)語,悅耳的語調(diào)中帶著足以使人結(jié)凍的威脅。  

  她低下頭好一會兒,沒想到一抬起頭來,竟是──  

  “為什么?”她臉上有因怒氣而來的紅暈!拔覀?yōu)槭裁床豢梢缘轿逋醺磕鞘枪鞯奈甯,兄妹之間為什么不可以來往?”  

  他倏地張大雙眼,像是不敢相信在他盛怒之下,她竟然還敢反駁!  

  他怒目咬牙用力抓住她!熬鸵驗槲艺f不可以。”  

  她吸一口氣仰視他,卻咽了一口口水才說:“你不可理喻!  

  說到了最后一個字,已然因氣虛而岔了音,她卻仍硬挺著脖子不肯示弱。  

  他看見她眼底的那抹驚懼,雖是如此,她的雙瞳還是直視著他。多奇怪的一個女人……明明是怕得要命,卻還敢與他針鋒相對?她哪來的勇氣和膽且里?  

  他的眼神就連堂堂的五王爺都無法招架,她居然不怕?再瞪用力一點!  

  就這樣,他們兩個像兩只要打架的鴨子,誰也不讓誰地伸長脖子對瞪,形勢一觸即發(fā)。  

  他們的氣息互吹在對方臉上,時間久到兩人都覺得發(fā)暈了,但誰也不肯認(rèn)輸,最后……還是中迅發(fā)覺站在門外圍觀的人群都在掩嘴偷笑。  

  他立刻將她往門里拉,走到無人看見的地方,才停步,接著用冷靜得可怕的聲音,在她耳邊悄然說道:“如果讓我發(fā)現(xiàn)你再走近五王府,我會立刻要平果把你關(guān)到他房里,不讓你走出房門一步,你聽清楚了?”  

  芍藥杏眼圓睜,檀口微張,終于被他這句話打敗了;她刷白著臉掙脫他的掌握,滿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眼里轉(zhuǎn)過千百種的情緒──震驚、傷心、還有怒氣……  

  對峙良久,她才低頭轉(zhuǎn)身,慢慢地往府內(nèi)走去。  

  留在原地看著她漸漸遠(yuǎn)去的中迅,照理說看她那垂頭喪氣的樣子,應(yīng)該覺得高興她終于棄械投降了,可是他竟然沒有一絲打勝仗的感覺,反而覺得自己好像用了什么下三濫的手段,讓她不得不投降;自己是勝之不武,一點也不光采。  

  可是,宮里怎么會養(yǎng)出這種明明心里害怕得要命、卻還有勇氣敢以下犯上的侍女?居然敢質(zhì)問他的決定!  

  她實在不像是個唯命是從的宮女,倒像是個……鼓起勇氣、一心一意要護(hù)巢的母鴨,面對危險,拚了命也要護(hù)住巢里的小鴨。  

  可是看她的年紀(jì),可能比公主還小,實在不像是公主的保母啊……  

  也許她們情同姊妹,她才會如此護(hù)著公主,只是……公主究竟有什么事要她到五王府去?他呆視著手中的信。  

  等他氣順邁入國丈府大門時,他突然一愣,這個女人怎么有這么大的本事,讓他氣到忘了身分,竟然在大門邊就發(fā)起飆、生起氣來?  

  怪了,真是怪了。  

  ***

  沒想到這件事情還沒結(jié)束。  

  過了兩天,父親國丈爺因有事必須上朝,所以他也就不必出門上早朝。  

  一大早,他居然在花廳里看見──外面有一行穿戴整齊的人,正浩浩蕩蕩地往大門的方向走去。  

  仔細(xì)一看,居然是公主和她所有的侍女。  

  “站!”他急忙從花廳里出來阻止!叭o我站!”  

  所有人全都回過頭來看著他,唯獨站在她們中間的公主,動也不動地背向他。  

  “你們要去哪里?沒有經(jīng)過我的允許,你們竟敢私自行動?”他說。  

  所有的侍女都白了臉,包括芍藥在內(nèi)。這時,公主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和他打了照面。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公主。  

  公主穿著一身月牙白的闊袖上衣,配上同色的紗地彩繡云蟒裙,頭上梳著漂亮的牡丹髻,顯得十分雍容華貴。只是她的長相普通,是那種看過一眼就會忘掉的平凡五官。而且她還臉色青白,也許是因她都躲在房內(nèi)不出門曬太陽的緣故。  

  “駙馬爺……”四名身著同款服飾的侍女齊齊向他屈膝行禮。  

  “你家主子要上哪里去?”他沒看向公主,只問著那堆侍女。  

  侍女們相視無言,紛紛低下頭去。  

  “難道芍藥沒將我的話轉(zhuǎn)告給公主嗎?”他特意瞪著她。  

  這次芍藥沒敢抬頭看他,他只好抬眼看向公主,他知道公主會讀唇語,于是慢慢地向公主說:“以后沒經(jīng)過我的允許,不準(zhǔn)私自出門上街,這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F(xiàn)在告訴我,你要上哪里去?”  

  這話一說,所有的侍女頭更低了,他因而知道了她們想去的地方──就是他禁止她們接近的五王府。究竟有什么事一定要上五王府?  

  他不由得又生起氣來。“如果是要上五王府,那么,我的答案是不可以,請公主回房吧!  

  公主面無表情的愣了一會兒,然后也不看向他,就這樣直直的往回走,四名侍女也只好跟著往回走。  

  當(dāng)她們經(jīng)過他面前時,他注意到──芍藥竟是紅著眼眶……  

  為什么?為什么不讓她們?nèi)ノ逋醺畷屔炙庍@么難過?  

  他一點都不在意公主對于他的決定有何感想,反而深思著芍藥奇怪的反應(yīng)。一直等到她們在他眼前消失,他還想不通原因。  

  這名侍女的反應(yīng),真是耐人尋味。  

  ***

  又過了幾天。  

  中迅在御門聽政后返家休息,在書房里研究著幾宗最近的軍事派遣計畫。  

  窗外春光明媚,百鳥爭鳴,引得他抬頭望向花園。園里團(tuán)花怒放,隨著輕風(fēng)傳來陣陣花香。他深吸一口氣,放下手中的毛筆,走到窗邊往外眺望。  

  有快四年的時光,他從沒去注意窗外的景色,也看不見時序遞嬗的優(yōu)雅,就只在酒鄉(xiāng)的黑暗中熟眠。  

  他嘆口氣。不了,他不要再喝酒麻痹自己,因為最難過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雖然現(xiàn)在想起御凌,仍然會讓他心如刀割,但他發(fā)覺自己已能接受她死了的事實。  

  也許該是到江南去看她的時候了。  

  去看看她的青冢,去和她說說話……告訴她,他永遠(yuǎn)會把她放在心里,不會忘記,無論多久都不會忘記;畢竟他們一起成長,朝夕相處了有十四年之久,怎么可能說忘就忘。  

  他又不是那個無情無義的五王爺弘胄──有了新人忘舊人,沉迷在他的新歡身上。  

  他再嘆一口氣。事實證明御凌的眼光錯了,當(dāng)年她若選擇自己,就不必選擇遠(yuǎn)走它鄉(xiāng),也就不至于落到香消玉殞的地步。  

  他將目光遠(yuǎn)調(diào),看向花園中間的水池。水池邊的芍藥花正當(dāng)令,紅、白、紫色的花苞紛紛掛上枝頭,準(zhǔn)備綻放它們的美麗,迎接夏季的來臨。  

  芍藥的花朵和牡丹很像,但沒有牡丹艷麗,盛開的花朵也沒有牡丹大。不過芍藥自有一種含羞帶怯的氣質(zhì),既惹人憐愛,又美麗脫俗。  

  忽然在花叢中有人直起腰身,那是……那名老惹他生氣的侍女同──芍藥。  

  他皺起眉頭。她在那邊做什么?難道不知水池邊泥濕地滑?  

  再仔細(xì)看,原來她一手抱著花枝葉,一手拿把花剪正在剪取芍藥花朵,也許是想要插瓶吧?  

  看她一臉聚精會神的樣子,他心里又浮起她較年輕時的笑容。她為什么不再那樣笑?那樣的笑容好看多了。  

  而他到底為什么會記得她從前的笑容,卻又想不起是在哪里看過她?  

  呵……真的不能再喝酒,酒已經(jīng)沖刷掉他好多的記憶,不管好的壞的,統(tǒng)統(tǒng)不記得了。不過,過去她雖有那可愛的笑容,現(xiàn)在的她,可真是令他不敢領(lǐng)教──老是讓他生氣得想大吼大叫,而且讓人猜不透她行事的種種意圖。  

  聽說她對待府里的人相當(dāng)好。但是,有這個必要嗎?究竟一個高傲的宮女,為什么要特意討好國丈府的所有人,卻唯獨對他不理不睬?她這樣做的用意何在?她想從仆人身上得到什么好處?  

  是不是讓大家對她沒有防心,就可以自由出入國丈府?  

  那究竟是公主授意,還是她自己的意思要自由出入國丈府?  

  他搖頭,想不出她的動機(jī):再次抬頭看向她,誰知……她竟然不見了!  

  走了嗎?動作怎么這么快?  

  不對!  

  他看見散落一地剪好的芍藥花枝葉……  

  難道她……滑落水池?  

  就在懷疑當(dāng)中,他看見一只瑩白的手臂伸出水面,隨即又不見。  

  天!她真的掉入水池了!  

  她為什么不呼救?  

  “來人!快來人!”他一邊大聲喊叫,一邊奮不顧身地從窗戶跳出,一路扯掉自己的上衣,快速跑到池邊,“噗通”一聲跳入水池里。  

  冰冷的池水像刀割一樣劃過他的身體,他咬牙往前快游,一心一意只想要救起那個惹人生氣的女人,根本沒想到可以叫人來救她,甚至用竹竿來救她就好……  

  池子很深,所以芍藥并沒有引起池水混濁,只是因為池底幽暗,一時之間讓中迅看不見她在哪里。  

  幸好此時太陽的光芒恰巧穿過云層,照入水池里,讓他看清水底的情形……  

  在那深綠色的水草中,一片藍(lán)色的衣角引起他的注意,她在那里!  

  他往下再深潛,終于看清楚她一直往池底滑落。  

  水底的世界,寂靜無聲,加上水的浮力作用,所有的動作都比平常要慢得多,所以他能清楚看見──四周除了因吐氣的水泡一直往上冒之外,就只見水草像舞妖一樣,伸著柔軟的長條葉,不斷地引誘他跌入它們的懷抱里。  

  陽光照在她的周圍,把她的模樣映照得清清楚楚。她像睡著一樣緊閉雙眼,臉上表情竟是一片祥和,既不掙扎扭動也不踢水,像是完全放棄求生的意念,不想活了的直往池底滑落。  

  仿佛就要這樣沉入夢鄉(xiāng),掉入水草的魔掌里,永遠(yuǎn)棲息在那里。  

  多么奇怪的女人!怎么也無法想像這個勇氣十足的女人竟就這樣放棄生存的希望,甘于這樣認(rèn)命。他被她認(rèn)命的樣子所撼動。不行!不可以!  

  還是……他來遲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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