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昭女誡六〉
自風寒好后,苗倦倦又開始了她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吃吃睡睡看看雜記閑書的米蟲生活。
為了讓外頭那群爭寵爭到殺紅了眼的女人遺忘她的存在,她甚至連出去湖邊垂釣的嗜好都改了,至多在自己院子里曬個太陽,或在樹蔭下睡個午覺。
只可惜她忘了,有些人不是關上大門就可以阻絕在外的。
這天晚上,她在癡心的服侍下舒舒服服的洗了澡,套件寬大柔軟的綢衣,正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邊晾干長發,邊手持了卷“萬年王朝疆域志”看得津津有味。
原來南方“路”、“靈”、“蕪”三州并稱水鄉,素有豐饒魚米之都的美稱,運河所到之處盡是花樹盛放、柳絲垂揚。
書上所描繪的地域風光景致,令她這個自小在北地長大的土包子,不由心生向往。
雖說漠北因鐵礦、銅礦和寶石礦之故,富有天下,八州十三省也是異域商旅熱鬧往來之地,處處可見繁華,但究竟是怎樣溫柔旖旎的城,才能被喚作似水之鄉?
如果她不是個女子,是不是就能走遍三山五岳、游歷這大好江山無盡風光?那么抬眼望去的天空,會不會不再只是縣官后宅、王府后院這一角四四方方的天?
苗倦倦想得入神,連窗外何時出現了個高大身影也渾然不覺。
“在想些什么?”
“誰?”她猛然驚醒,吶吶地瞪著窗外掩沒在屋檐陰影下的高挑男子,心跳亂了拍。“王、王爺?”
“卿卿以為是誰?”玄懷月慵懶地閑問。
她一時語塞,心里亂糟糟的,又是疑惑又是驚惶又是防備,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什么。
話說,倒也是有好些天沒見過他了。
“卿卿這些時日想本王嗎?”他眼眸含笑,深邃眸光令人難以抵擋。
她自認沒有什么見不得光的心思,可不知怎的,卻在他那樣的眸光下本能閃避開了眼,“王爺好興致,曬月光嗎?”
“曬月光?噗,好一個曬月光,我家卿卿好生有才……”他一怔,隨即笑了開來,饒是夜色蒙蒙中,依然可見俊美笑容勾魂至極,一不小心就讓人失了神。
她有一剎那腦袋空白,小嘴微張,總算理智還沒太廢,很快便將跑遠了的魂再度拘將回來,默念了兩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并掐了大腿一把,疼得再沒空暇;òV。
“夜深了,王爺何不早早去歇覺?”她聲音有些僵硬。
玄懷月眼兒一亮,笑得越發愉悅。“既然卿卿誠意相邀了,本王再婉拒就折煞卿卿的心了!
“王爺等等!”她臉色大變,急亂間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拔椅椅也皇沁@個意思-”
他的視線落在她“膽大包天”揪住自己衣袖的雪玉小手上,眸光微閃。
苗倦倦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什么,燙著般急忙忙想縮回手,卻被一只溫暖有力的大掌反握住。
一時間,流光靜謐,月色無聲。
玄懷月明亮的眼神灼灼然地盯著她,臉上似笑非笑,大掌堅定地牢牢扣住她的小手,仿若一世不放。
她屏住呼吸,恍恍惚惚間,只覺心跳如擂鼓,耳際腦際嗡嗡然亂成了一片,張嘴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倦倦,”他低聲地輕喚,“你還要躲本王到什么時候?”
望著那陌生的專注溫柔目光,苗倦倦霎時間心亂如麻,僵凝著一動也不敢動,只能沉默。
“原以為很快便會投降,沒料想卻是這般倔強固執的小東西!彼袜耙宦,悵然道:“倦倦,做本王的女人就這么不好嗎?”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怔怔地望著他。
“沒錯,你不是以退為進,也不是在玩心計,你這些時日來的種種,告訴了本王一個事實——”他眼底的笑意全然消失了,悵惘之色更深!澳闶钦娴牟幌胪就跤腥魏胃上。對嗎?”
她低下頭,掩住了自己的慌亂失措和無言的承認。
“為什么?本王就這般教你厭惡?”他嗓音很輕,語氣卻有些沉重。
“……不是厭惡!绷季,苗倦倦終于鼓起勇氣開口,“王爺乃人中龍鳳,身具天人之姿且權傾天下,世上女子誰不戀慕?然倦倦性情頑劣又兼疏懶無狀,并非男子良配美眷,更無福服侍王爺左右,因有自知之明,是故從來安守一隅……但說白了,只知食王府糧,卻不思效力王爺,確實是占了王爺的便宜,倦倦認錯!
他氣一窒,銳利鷹眸陡現一絲微惱!罢l要你認錯來著?”
“我——”
“出來!彼蝗幻。
“王爺?”她后退了一步,小手依然被禁箍在他掌中,不由有些急了。“其實倦倦對您而言是不過是雞肋——”
“是不是得由本王說了算!”他動作如閃電,也不知是怎樣的手法便迅速將她撈出窗外,霸道地攬在懷里。
苗倦倦倒抽了一口氣,小臉漲紅了起來!巴鯛敗
“別說本王不愛聽的話!毙言碌皖^重重咬了她小嘴一記,滿意于她的瞬間呆愣,隨即擁著她,身姿如鷹似隼一個躍起便飛上了高高的屋檐。
她緊緊抓著他胸前衣襟,明明不是初次了,仍舊嚇得腿軟人癱……這這這、又又又想干什么了?
難不成他怒上心頭,想將她拎至屋檐上再一腳踹下,摔她個一團肉醬方才解氣?
苗倦倦臉色瞬間慘白,忍不住暗自痛罵自己真是太平日子過久,渾忘世上還有個“死”字了——玄大王爺是她能惹的嗎?
就在她忐忑慌然,面色如灰之際,突覺一件大氅隨著寬人溫暖懷抱緊緊包攏住她顫抖發冷的身子。
“別怕!鳖^頂的低沉嗓音溫和如月色。
她心弦一顫,又是一呆。
“今晚月色極好。”他摟著懷里柔軟小人兒,抬頭仰望夜空中那一輪皎潔明月。“倦倦喜歡賞月嗎?”
她手足無措地傻坐在他懷里,半晌后才想起他問了什么,聲若蚊蚋地回道:“嗯!
“本王以前喜歡驕陽如熾!彼n穹明月,平靜地道:“大片大片的金光灑下來,極致壯麗,看什么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捎幸荒辏就躅I兵在戰場上與敵軍廝殺了三日三夜,渾身血汗濕透了衣衫盔甲,最終殲滅了赤厥五十萬大軍……全身雖脫力乏透,卻是滿心歡傲得意,待回頭一看,身后隨行出征的十萬北地兒郎已剩不足一萬,大片沙漠上尸橫遍野,在陽光下分外灼目刺痛人心!
苗倦倦屏息聆聽著,目光里的防備漸漸化成了悲憫之色。
“而當初朝中允諾后援的六十萬大軍,始終駐守各地,按兵不動!毙言碌卣f起那血淋淋的宮斗政爭往事,語氣平靜漠然,仿佛與自身無干!叭巳搜郾牨牽粗夷眱豪蔀閲鴼浢,死傷無數!
“經此一役后,本王方知世上事,多是混沌骯臟,本不需瞧得太過清楚,當得太認真!彼旖歉∑鹨唤z似悲是恨的嘲諷笑意!白阅侨蘸,本王就喜皎月勝烈日,深覺朦朧迷蒙勝過清晰靈透無數。”
這就是當初先帝駕崩后,他寧可終身守在漠北,醉臥美人鄉,也不愿同其他皇子爭奪那至高無上龍椅的原因嗎?
人人說他霸道跋扈、風流無度,可卻無人探求聞問,一個原本頂天立地、傲視天下的漠北戰神,為何要過起這荒唐不羈的日子?
她的眼眶灼熱濕潤了起來,心一陣陣發緊,小手遲疑地貼上環在自己腰間的微涼大手。
他微微震動,目光明亮地落在那只小手上,胸口竄過一抹熾熱。
“王爺已盡力做了自己該做的事,”她的聲音里有著不自覺的溫柔和撫慰,“戰士們信任王爺、追隨王爺拚死守住了自己的家國,定是無憾,也決然不悔?至于值得不值得,旁人心思如何,又與我們何干?珍惜的,自當感念終身不忘,不珍惜的……去他的呢!”
他怔住,細細咀嚼她這番話,心頭滋味復雜萬千,不知是驚是喜是愕然,可她最后那句“去他的呢”,頓時逗笑了他。
“好倦倦,說得極好!彼南乱豢欤佳鄹鴼g然舒展,笑得恁般英氣勃勃,卻又既邪且魅。
“看!”她心下悸動,慌亂地抬手往半空中瞎指了一通。“好大的蚊子!”
“哪里?”他隨著她指的方向看去。
“啊,不好意思,看錯了!彼_始一貫的裝呆賣傻。
玄懷月這下子真的朗聲哈哈大笑了起來。
只是玄大王爺怎么也沒想到,本是設局、做出一番“自憐身世”好勾得這小女人心軟、為自己神魂顛倒,卻渾不知真正落入網中的是誰。
自那夜之后,他便晚晚來敲她的窗。
苗倦倦想要恢復自己的提防之心,可是每當看著他笑盈盈若有所盼的“純真”眼神,還有拎著壺茶,非常單純想跟她月下聊天的做派,她那個“不”字怎么也說不出口。
坦白說,不急色不拋媚眼不耍風流不胡亂發火的王爺,相處起來還挺舒服自在的。
每當她在他寵溺包容的笑眼下,就會開始莫名其妙大放闕詞、胡說八道起來,而且好像她越是恣意閑談亂說,他就越是笑得心滿意足愉悅不已——她是錯亂了不成?
苗倦倦托腮擰眉,很是困擾地樞著一只白玉壺蓋玩,腦中響起了他留下這只剔透珍貴的天下名壺給她時的話:本王就把最心愛的東西寄放在倦倦這兒了,倦倦切記好生珍惜。
“干嘛沒事講這么曖昧不明的話?好像寄放在我這兒的不是他的壺,而是他的——咳咳咳!”她登時被自己嚇岔了氣,嗆咳連連。?
“哎呀!小主你怎么了?”癡心捧了盅紅棗湯進來,見狀急急過來拍她的背。
“沒事……咳咳,噎到!彼s緊揮揮手,故作無事。
“小主,你怎么沒事常噎到?”癡心疑惑問道。
“……對啊,我也覺得很納悶!彼f這話有些心虛,語氣飄了飄。
其實只要不想起跟那位王爺大人有關的事,她也就不會這么心亂氣短了。
“對了,小主,聽說……”癡心忽地想起一事,眼放賊光神秘兮兮地湊近她耳邊,小聲道:“王爺最近都沒有到各院去耶!”
“咳咳咳咳咳……”
“小主?小主你還好嗎?怎么了怎么了?”癡心一時傻眼,慌了手腳!耙灰獋鞔蠓?要不要要不要?”
“別——”她連忙抓住癡心的手,咳到一張小臉都漲紅了,好不容易才順過氣來。“只是口水……咳!梗到。你幫我斟杯茶來,我喝一口就好了!
“真的嗎?小主,您可千萬別忌病諱醫呀!”癡心斟來了茶水,一臉憂心忡忡。
“真沒事,有事我還能成天吃飽睡睡飽吃嗎?”她喝了口滋潤清涼的茶,窘迫尷尬的臉色又回復笑盈盈!澳恪,那消息怎么來的?”
“整座王府傳得沸沸揚揚,后院里怨氣沖天,都快炸了鍋了。”癡心偷偷瞄了她一眼,猶豫道:“大家都在猜,莫不是王爺又看上了外頭哪家的美人,一門心思都掛到新人身上去了,所以無暇顧及這后院春色……”
苗倦倦努力保持面無表情,只是一個勁兒低頭假意喝茶,卻心亂如絮。
“小主,您也別太傷心了,男人喜新厭舊逢場作戲實屬平常,可就算王爺真的又看上了旁的美人,他也一定不會舍了主子的!卑V心生怕她難過,極力安慰道,“怎么說小主您也是這后院里冊上有名的正規小妾,誰敢不拿您當回事兒呢?”
她臉色有一絲古怪地看著貼身丫鬟,不知該笑還是該嘆好,半晌后,只得拍了拍癡心的肩,語重心長道:“好癡心,謝謝你一心為我。”
“小主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為您著想都是應該的!”癡心眼眶紅紅,“小主您別擔心,奴婢馬上就出去把事情查探個清楚——”
“欸欸,回來!”她急喚住,隨即吞吞吐吐地道:“不用查探了,王爺……最近晚上都同我閑聊至天明!
“真的?!”癡心聞言大喜。
“嗯!彼s忙叮嚀道:“可這事絕不能透露出去,萬一惹毛王爺和其他人就不好了!
“對對對,要低調,一定要低調!”癡心立刻會意,點頭如搗蒜,臉上涌現如夢似幻的傻笑。“奴婢這幾日馬上開始縫制小主子的小衣小褲,不論是小王爺還是小郡主的都得準備,免得到時候趕不及穿……”
“想到哪去了?”她有些哭笑不得,“哪有什么小王爺小郡主?連床都沒摸到邊,哪里鉆出個小主子?”
“原來王爺喜歡野合啊……”癡心小臉紅紅,嘖嘖稱奇。
苗倦倦一口茶噴了出來!安、才沒有!”
“耶?可您不是說——”
“只是純、聊、天!”她窘紅了臉蛋兒,紅霞朵朵,卻是咬牙切齒。
“……小主,你真浪費。”癡心搖頭嘆氣,又開始恨鐵不成鋼了。
不行,再同癡心胡攪蠻纏下去,別說噴茶,等會兒噴血都有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按著突突抽疼的腦門,“我得去睡一會兒,不用叫我吃飯了。”
癡心正想張口再說些什么,忽然門外響起一個帶著明顯笑意又顯恭敬的聲音,道:“稟苗小主,您外頭有客找,不知小主欲見否?”
來人一身青色團錦長衣,笑似狐貍,居然是王大總管。
“奴婢見過大總管!卑V心趕緊上前見禮。
“大總管好!鄙頌榈偷仁替拿缇刖胍膊桓液雎远Y節,忙下榻淺淺福了個身。
可沒想到王大總管卻欠身回禮!皩傧虏桓,小主客氣了!
“欸?”她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