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朱永信買進(jìn)一大批洋人茶葉、牛羊毛皮、絲綢干貨,就連不擅長的藥材跟紙類也進(jìn)了一堆,將宜和洋行的后院塞得水泄不通,連走路都難。
問題是朱永信有能力進(jìn)貨,伙計卻沒能力銷出,除了量太多之外,品質(zhì)良莠不齊、多筆退貨也形成大筆虧損,偏偏又索求無門,近日他來到宜和洋行,動不動就找曾曉喬撒火氣,要她從錢莊提領(lǐng)錢出來,還說他有急用。
但曾曉喬也不是個好說話的,兩人天天在后院的廳堂吵,遇到一些要找他們的貴客,曾曉喬要去接待,朱永信卻不讓她離開,而若是找他的,大概知道是來退貨,他便龜縮著朝伙計大吼,“養(yǎng)你們這些飯桶干啥的,還不去處理!要回家吃自己嗎?!”
總之,這段日子宜和洋行表相平和,實(shí)則烏煙瘴氣。
此刻在后院廳堂,朱永信仍吼著要曾曉喬去提領(lǐng)錢莊的錢。
曾曉喬怒道:“我沒有錢,若二叔因這批問題太多的貨需要錢,那就去找賣方求償!”
朱永信怒拍桌子,“要找死你去!這是江巡撫介紹的,還直言沒賺上半分,我怎么跟他提品質(zhì)與先前說的不符?這豈不是要跟他撕破臉!”這其實(shí)與事實(shí)完全不符,江方樁從沒提到品質(zhì),反而要朱永信去看貨,是他自個兒不看的,但現(xiàn)在出問題了,撒謊也是必要的。
可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難道真是他見錢眼開?還是誤信江方樁?
他怎么也沒想到那艘船的貨那么多,偏偏大話說了,只得先將自己的老本拿出來付一半,等拿江方樁牽線的京城貴人給的五十萬兩,再將其中二十五萬兩拿來付尾款,總算解決了。剛準(zhǔn)備將剩下的二十五萬兩去買個有利可圖的買賣,不料賣出的貨頻頻出問題,退貨不說,有的人喝了那些洋人茶還腹瀉,害他得賠錢了事,這一來一往,二十五萬兩又去了大半。
接下來回蘇州一段日子的江方樁又來定容縣,說那名貴人有急用,五十萬兩要先拿回去,現(xiàn)在他去哪里生出五十萬兩?認(rèn)識的官商雖不少,但他拉不下臉去借,可又不能將他安身立命的大宅賣了,他便把腦筋動到曾曉喬頭上。
“我說白了現(xiàn)在就是需要一大筆錢,頤和錢莊的錢不能動,那洋行每天收的銀兩跟銀票你就全給我!彼俣瘸鴷詥膛。
“洋行既已分成兩邊,這邊的銀票與帳就無法交出去,請二叔自己想辦法!
曾曉喬臉色也欠佳,說完轉(zhuǎn)身就要往店鋪?zhàn)。她今日得親自將一批琉璃飾品送去給東門街的老客人,沒空理他。
見她要走,朱永信氣得要追上前揍她,但她身后兩名虎背熊腰的保鑣立即站出來,朱永信氣到說不出話,只能咬牙后退,眼睜睜見三人離開。
曾曉喬暗吁口氣,慶幸自己結(jié)交范敏兒那么好的摯友,替她從鑣局雇來了兩名保鑣,還說——你二叔非善類,被錢逼急了,誰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有他們保護(hù)你,我也放心。
至于朱永信,他心急如焚,頻踱方步,怎么辦?難道真的要賣掉老宅?那他一家子要去住哪里?江方樁知道他的難處,雖然寬限了一些時日,但也已言明,今天至少得拿出五萬兩,他不禁想著是否要將洋行一些高價的珠寶飾品拿去典當(dāng)?
是了,那些是曾曉喬管的部分又如何?外頭的伙計及管事誰敢攔他!
他笑逐顏開的走去洋行,店內(nèi)已不見曾曉喬,卻見一名俏麗無邪的姑娘在選看茶葉。她聲音甜脆,一身綾羅綢緞,一看就是備受呵護(hù)的富家女,再往后看去,就見兩名丫鬟打扮的女子站在門口,面貌佳,身上衣著也不錯,還不時朝她看過去,顯然是她的丫鬟。
呵呵,這姑娘絕對是頭大肥羊,也許今天不必拿那些高價飾品也能大賺一番。
他快步走近那名姑娘,擠開原本在介紹的老管事,笑容可掬的跟她介紹商品。
一會兒后,范敏兒在玉荷跟雁子的陪同下,也走進(jìn)略顯冷清的店內(nèi)。
近日宜和洋行的生意變得較差,這全拜朱永信之賜,而他近日的糟心事,范敏兒從曾曉喬那里也聽了不少,所以這會兒他雖然背對著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從他含笑努力推銷的口吻聽出他心情挺好的,頗為意外。
直到他說了個令人咋舌的價格,但那名甜美姑娘臉上并沒有出現(xiàn)驚訝的神情,只是微笑點(diǎn)頭,她才明白,輕輕搖了搖頭。二叔的為人她豈會不清楚,一定是將這個姑娘看成肥羊了,只是,她怎么看著,覺得那人有些似曾相識?
她看向從自己進(jìn)來后就走到她身邊的老管事,低聲問:“曉喬呢?”
“出外辦事,還沒回來!崩瞎苁乱驳吐暬卮穑话驳目粗硨χ约旱闹煊佬,“二爺介紹那位姑娘東西卻亂哄抬價錢,我擔(dān)心生意成了不久,麻煩就上門了!
“別擔(dān)心,蒼伯!狈睹魞夯匾砸恍,步屨從容的走近那名姑娘。該名姑娘俏麗動人,一身錦衣華服襯其高貴之氣,看來也是某個金枝玉葉。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行焉’,二爺既是洋行一半的主事,就該做個好模范,不該亂說價格,免得下面的人有樣學(xué)樣!狈睹魞鹤叩街煊佬诺拿媲罢f道。
“你、你胡說什么?”他惱羞成怒,壓根沒想到范敏兒一出口就用這么重的話來指責(zé)他,何況還是當(dāng)著貴客面前,根本是要教他顏面掃地。他狡辯道:“她是我的客人,我怎么會亂說價!”
范敏兒冷冷的道:“她是二爺?shù)姆恃虬!眲e看她外貌柔弱,但板起臉來,竟然也有一股懾人的氣勢。
朱永信先是一楞,接著羞憤火氣陡起,臉色鐵青的上前一步。
早在一旁擔(dān)心的雁子、玉荷跟老管事急急站到范敏兒跟前,就連在另一邊,沒能跟著曾曉喬出去的夏黎和春蘭也急急的跑過來站定。
洋行內(nèi)頓時靜悄悄的,氣氛劍拔弩張。
范敏兒眨眨眼,她個兒嬌小,現(xiàn)在前面又擋了好些人,她連朱永信都瞧不見,心中好感動啊,覺得特別溫暖。
朱永信簡直快要?dú)獐偭,正想要怒斥,卻突然注意到店內(nèi)其他人不屑的目光,他咬咬牙,氣沖沖的怒甩袖子,步出洋行。
他這一走,眾人都大大的松了口氣,擋在范敏兒身前的幾人也才散開來。
唐紫英俏生生的走上前,嬌憨的問:“夫人也是這店里的人嗎?我想買些不一樣的茶,不是碧螺春、大紅袍、獅峰明前龍井,而是香味較特殊的茶,可是剛剛那位爺一直介紹一些昂貴笨重的居家飾品,我家遠(yuǎn)在京城,怎么可能買呢!
范敏兒一楞,接著噗哧笑了出來,可憐朱永信說得口沫橫飛,還以為碰上肥羊,沒想到從頭到尾這個姑娘都沒打算買。
她一笑,唐紫英也笑了出來,洋行里的氣氛變好了,伙計們招待客人,老管事過來要介紹茶葉,正巧又有另一名客人上門,范敏兒遂道:“沒關(guān)系,我來招呼這位姑娘,你去招待那名客人!
“那就麻煩靳夫人了!崩瞎苁乱蛑獣苑睹魞号c曾曉喬交好,性子又不拘小節(jié),便沒和她客氣,行個禮就去招呼另一名客人。
范敏兒笑容可掬的向唐紫英介紹好幾款紅茶后,突然看向她,“我想起來了,你不是嫁給太子的唐家姑娘——”
唐紫英慌忙奔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急急搖頭。
范敏兒詫異的瞪大眼,接著看向這一屋子的人,然后慢半拍的意識到自己差點(diǎn)惹麻煩了。
二皇子的太子身分雖然被廢,但全國百姓對他的惡行還是記恨在心,偶而在外還是會聽到一些人聚集批判,而且連太子妃及幾名太子良娣也都沒放過,要是讓這里的老百姓知道廢太子良娣就在這里,誰曉得會不會出現(xiàn)什么可怕場面。
她趕緊找人準(zhǔn)備雅間,將唐紫英帶離現(xiàn)場。
茶香盈室。
此刻,范敏兒跟唐紫英面對面坐在雅間里,門口由唐紫英的兩名丫鬟守著,明擺著誰也不能進(jìn)去打擾。
范敏兒親自為她泡了兩種茶品,一款是祁門紅茶,有花香氣及果香,另一款是荔枝紅茶,散發(fā)著荔枝的香甜味,唐紫英兩款都喜歡,分別買了兩大茶罐。
范敏兒會認(rèn)出她,是因?yàn)檫@身體保留的原主記憶。京城女眷喜歡舉辦花宴、茶宴,唐紫英是高門庶女,卻鮮少參加,因傳言東宮太子看上她,所以她才鮮少出門,在家學(xué)習(xí)宮規(guī)禮儀。這讓原主相當(dāng)忿忿不平,因兩人同為庶出,唐紫英卻已入太子的眼。后來成了良娣的唐紫英出席宴會,范敏兒總會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看她幾眼,在心中罵上幾句,一個憨傻的庶女憑什么讓太子看上?
“我沒想到頭一回來到江南,竟會有人認(rèn)出我!碧谱嫌⒖粗睹魞海砬橛行┌脨。
她歉然道:“是敏兒少了心思,莽撞了,真是抱歉。”
唐紫英搖搖頭,看著剛剛已經(jīng)介紹身分的范敏兒,隨即又笑了,“其實(shí)也沒什么,是我嚇到了,我跟王爺刻意扮成商家夫妻一路玩到江南,就算在旅途中遇到什么當(dāng)官的,也沒人識出他,更甭提我這廢太子良娣了!
范敏兒心里暗嘆一聲,但還是決定開口,“唐姑娘——”
“還是叫我齊夫人吧,王爺很喜歡聽別人這樣喚我!彼嗣亲樱樇t紅的。
范敏兒笑了笑,“是,齊夫人,我接下來要說的一席話,你聽了也許會不快,但我是為你好——”
“我不會生氣,你說!
“齊夫人最好別讓外人知道你跟二皇子的身分,事實(shí)上,剛剛即便是我認(rèn)出你,齊夫人也應(yīng)該要裝傻否認(rèn)到底,更不該在我倆獨(dú)處時一股腦兒的把自己的底全掀出來,如果我是有心機(jī)的人——”
“就因?yàn)槟銢]有,而且你也先表明自己的身分了。我跟王爺雖然才到定容縣不久,但已經(jīng)聽說縣官很清廉又認(rèn)真,不會天天待在府衙打混,反而是跟著村民開墾坡地。你是他的妻子,肯定不差,還有你剛剛跟那個人對峙時,那義正詞嚴(yán)的言行舉止,才讓我全盤托出!碧谱嫌⒄f來頭頭是道,她可不是真笨呢。
范敏兒忍不住笑了,“那好,是我擔(dān)心了。”
唐紫英上下打量著她,一張動人臉龐如初綻春梅,那樣沉靜,開口時言笑晏晏,整個人又明亮如向陽花。她道,“你長得真漂亮,可惜京城的邀宴我鮮少能出席,真出席了,身旁又圍了一大堆想藉由我接近權(quán)貴,妄想當(dāng)妃子或側(cè)妃的美人,就算知道你這京城第一美人也在場,我也沒機(jī)會跟你說上一句話!
范敏兒笑道:“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們不是在這里見了,也聊了不少!
“我喜歡你,你跟那些侯府千金都不一樣,不會彎彎繞繞,直率極了,”說著,唐紫英突然想到一件事,“對了,我跟王爺剛到定容縣,王爺還說會在這里住上一段時日,可我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想與那些只會阿諛奉承的官商來往——”她吐吐舌頭,“是我想太多,現(xiàn)在大家都避我們唯恐不及了,總之,你能當(dāng)我朋友吧?快介紹這兒有什么好玩好吃的!”
“行。”她一口答應(yīng)。
“太好了,你跟我去見見王爺,你可是我在這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呢!碧谱嫌⑻_心了,拉著她直往洋行對面的餐館去。
廂房內(nèi),齊謙氣定神閑的喝著茶,先是看向被唐紫英拉著的范敏兒,神色閃了一下,瞇眼看向窗外,接著目光掃過兩名丫鬟手上拿的幾包茶品,再寵溺的看著喜孜孜在他身旁坐下的唐紫英,“小吃貨,這么快就買好禮物了?”
唐紫英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而看向無論她怎么拉,卻都還是站著的范敏兒,“你怎么不坐?”
范敏兒只是一笑,唐紫英只能先嘰哩呱啦的將在洋行發(fā)生的事說給齊謙聽。
“原來是靳夫人,你是因知道我的身分,所以不敢坐下?”他溫潤的雙眸看著她。
“臣婦給二皇子請安。”
范敏兒一邊有禮的一福,一邊在原主的記憶里搜尋,這才發(fā)現(xiàn)京城第一美人也不怎么吃香,竟然沒見過眼前這名俊朗中又帶著溫文氣息的二皇子。
“行了,如紫英說的,我們只是一對尋常的商家夫妻,就別多禮了!彼粗疽馑。
聞言,范敏兒這才落坐。
齊謙看向在一旁的隨侍,該名隨侍立即拱手出去,他這才繼續(xù)道:“我跟紫英會在這里小住一段日子,她沒別的嗜好,好吃美食,有美食吃日子就樂了,你若有空就帶她多往那些好吃的店家去!
唐紫英倏地瞪大了眼,不服的抗議,“爺怎么將我說得像豬呢!”
齊謙一挑濃眉,“不管到哪個地方,你只在乎吃的,不是豬是什么?”
唐紫英氣得鼓起雙頰,干脆別開臉不看他。
齊謙倒是不在乎,當(dāng)隨侍又端上一壺新沏的茶,為桌上三人各倒上一杯后,他拿起放在唐紫英面前的那一杯,輕輕吹了吹,端到她唇邊,“渴了吧?說那么多話,還上火了,晚一點(diǎn)還有美食等著你,氣壞了也會壞了胃口呢。”
“我才沒上火呢。”她紅著臉自己接過茶杯,不好意思的看向范敏兒。
“真是令人羨慕,二皇——不,齊爺很寵夫人呢,世上大多夫婿都要求女子得相夫教子、得端莊賢淑、得勤儉持家,但齊爺卻只在乎夫人能不能開心!狈睹魞菏钦娴牧w慕,她忍不住想到自己跟靳懿威,他們目前只能算是住在一起可以聊些話的朋友,再來好像就沒有了。
“靳大人對你不寵嗎?”唐紫英問得直白。
她想了想,莞爾一笑,“相較之下,我比較寵他!
齊謙聽了之后忍不住笑了出來,“有機(jī)會我倒想會會他,可以讓夫人寵愛的靳大人會是什么模樣?”
范敏兒前世識人無數(shù),是不是好人,相處一下,交談幾句,判斷就有八成準(zhǔn)。在她看來,齊謙跟唐紫英是能深交的好人,若能與靳懿威相交,有益無害,而且……她的目光落到他身后那兩名丫鬟、兩名隨侍身上。皇子出游,身旁跟著的絕對都有過人的武藝才能保護(hù)他們,也許哪日大家交情深了,她還可以情商借上一用。
她微微一笑,“其實(shí)現(xiàn)在就有機(jī)會,夫君帶著一些官兵在郊區(qū)幫忙村民開墾閑置的坡地,他說已經(jīng)可以看出個大概了,我今天正想去看看!
“好啊,擇日不如撞日,爺,我們就跟著去!碧谱嫌⒂昧c(diǎn)點(diǎn)頭。
“好。”
此刻陽光燦爛,兩輛馬車停在山坡一隅,范敏兒、齊謙、唐紫英跟一干奴仆全都下了車。從他們站定的地方往上望,可以看到未開墾的坡地上有不少官兵及穿著樸實(shí)的老百姓,還有一名高大挺拔、特別顯眼的黑色身影,讓人一眼就能辨認(rèn)出他是現(xiàn)場指揮的人。
“看來靳大人還在忙。”齊謙想了一下,“靳夫人,這兒風(fēng)景不錯,我跟紫英就到那邊大樹下乘涼,等靳大人忙完,再請他過來!
范敏兒點(diǎn)點(diǎn)頭,回頭看著雁子跟玉荷,兩人手上提了一大桶她特制的涼茶,要讓忙碌的眾人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