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在市區熱鬧的街道上,任柏歆坐在駕駛座負責開車,剛出院的舒柏昀仍然時常感到虛弱,無法立即適應現實快速流轉的世界。
任柏歆注意到背后有輛BMWX5休旅車一直緊緊跟隨他們。任柏歆降下車窗,揮手要后方超車,沒想到對方卻危險地和他們緊密并行,最后更恐怖的欺到他們的前方硬是逼他停車。
這讓剛考到駕照、新手上路的任柏歆非常害怕,也讓坐在一旁的舒柏昀一頭霧水。隨即,岑子黎從BMW下車,完全不理會后方被塞住、動彈不得的車輛正急按喇叭。
他拉開舒柏昀的車門,毫不遲疑地說:「下車,我有話要對妳說!
「想說什么,以后再說不行嗎?」任柏歆防備地看著一臉冷峻的岑子黎。
岑子黎毫不遲疑地替舒柏昀解開安全帶,她瞄了他堅定的表情一眼,只好安撫任柏歆!笡]關系,我跟他聊完就回去,你先開車回去吧!
「妳確定?」任柏歆不信任地問:「他……不會是壞人吧?」
舒柏昀又看了一眼岑子黎,輕拍任柏歆的手臂說:「別擔心,他不是!
隨即,岑子黎拉著舒柏昀回到自己車上,然而他卻一直開車,始終不肯開口說話。這讓她想起住院期間他來醫院看過她好幾次,每次都是趁她睡著的時候才來,有一次她半夜醒來,發現他坐在待客的沙發上睡著了,她沒有叫醒他,再度入睡,等到清晨她又醒來,發現他已經離開了。
在病房里,他們之間沒有太多的對話,岑子黎幾次以非常凝重的眼神看著她,宛如她是一個易碎的玻璃制品。而舒柏昀不想否認他在她心中占據重要的位置,但她不愿將兩人現實的關系變得太復雜。
于是,他不說,她就不點破,寧愿將他的來訪視為單純的友好關懷。
車子漸漸駛離市區,眼看窗外的景色愈來愈荒涼偏僻,沿著山區蜿蜒的路徑愈開愈深入山中,舒柏昀終于不太放心地問:
「你不是有話要說?快說吧。」
「妳不要回家,離開他!故敲睿钦埱。
「?」舒柏昀疑惑著,不知道岑子黎指的「他」是誰,擰眉不解的表情。
「剛才載妳的那個男生。你們同居不是嗎?」岑子黎側過臉看她一眼,冷峻傲然的表情沒有改變。
舒柏昀疑惑消失,只說:「他是我弟,才開學不久,就把生活費花光了。我們住在一起,可以互相照顧,我還可以幫他付房租!
「妳什么時候有弟弟,我怎么不知道?」
「我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但我們都不是同一個父親!
岑子黎這才恍然大悟,卻也沒多說什么。
「你想問的就是這個嗎?」發現車子竟然在荒山小徑上緩慢爬行,舒柏昀更加困惑!溉绻阒皇窍胫浪钦l,也沒必要跑到這么偏僻的地方,可以開回市區嗎?」
「我想帶妳去一個地方!贯永铔]有解釋,只是簡潔說著。
他們之間沒有共同的朋友,沒人會為他們通風報信訴說彼此的近況,她對他的認識一直停留在十月她被射殺之前。她忽然蹙眉,非常介意地說:
「我相信理性是駕馭榮譽和欲望的最佳方式,理性可以避免我們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我們可以做朋友,但不要約在這種地方,請你送我回去好嗎?」
岑子黎忽然急踩煞車,輪胎在小徑上揚起漫天塵土。已經是十二月了,山里冷風陣陣,闊葉與針葉相雜的樹林飄落無盡的枯葉。
自從舒柏昀受重傷那一刻起,他的心就跟著碎了。直到醫生宣布她狀況穩定,他才能好好睡著,而他都快要不認得自己了。在她虛弱整天睡睡醒醒時,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癡癡守在床榻,簡直像個笨蛋似的,而她又是哪一根筋不對,竟然提什么做朋友!
氣氛僵窒,悶而緊繃。舒柏昀知道自己又惹惱了他,但她不認為自己說錯了什么。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要跟妳作朋友的意思!贯永枵f,而她一直在挑戰他的極限。
「那就不要見面。」舒柏昀頑強地說,拉車門要下車。
岑子黎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下車。
「舒柏昀,妳說妳愛我,可是妳的愛在哪里?妳不能說愛我之后又逃走,還是妳的愛就這么薄弱?」
舒柏昀盯著岑子黎的手,然后把視線移到他臉上,他的眼眸中充滿痛苦,她知道他情緒快崩潰了,但她從頭到尾也沒有好過。
「你知道男人結婚了沒戴婚戒有多低級?你說你要結婚、你要生小孩,然后呢?你既空虛又不滿足,想找其他女人來愛,你是自作自受,我寧愿孤單死去,也不會跟你在一起!
「不要把我想成和范廷樺一樣。我說過,妳從頭到尾都沒有了解過我!贯永栎p聲嘆氣,望著她困惑的表情,解釋:「妳被挾持的那天我正要去飯店結婚,妳流了那么多的血,把我的禮服都弄臟了,妳說,我怎么結婚?」
「我……我不知道!
「在妳指控我的時候,妳有沒有想過我的心情?我一直擔心妳會在我懷里死去,我怕得都快瘋了,妳憑什么跟我說要做朋友?」
岑子黎的眼角閃現淚光,但他強硬地絕不會讓眼淚落下來,反而是舒柏昀眼眶盈滿淚水,無法控制地流淌而下。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妳要什么我都會給妳,我會對妳一直讓步,我再也受不了妳離開我。」岑子黎無奈地嘆氣,他從來沒有這么徹底的退讓過!高有,我希望妳不要再懷疑──」
瞬間,舒柏昀靠過去,以嘴堵住他剩余的話,給他一個深情而溫柔的吻,然后在他的耳邊說:
「好,我相信你,全心全意!
舒柏昀眼底的迷惑早已消失,她靠在岑子黎懷中,感覺他緊密的擁抱,彷佛陷溺兀自旋轉的風暴中,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能體會那風看似狂野,卻是如此輕柔。
。
清晨,壁爐里的火已經熄了,才是十二月的第一天,石碇山上的風冷而潮寒。
舒柏昀赤著腳踩在木頭地板上,地板微帶潮氣,冰涼地鉆進她的腳底,她揉揉惺忪的眼睛,推開毛玻璃窗,白色的窗簾隨風撲拍著,像鳥即將展翅,而她也真的聽到鳥在樹林間的叫聲。
岑子黎早已起床,厚實的大床上空無一人,她不再因醒來見不到他而感到空虛,他的手表還在床頭柜上,有一本原文書停格在昨夜看的那一頁;煙熄了,威士忌的玻璃杯殘留酒味,浴室的地板是潮濕的,顯示他剛才沖過澡,臟衣服丟在藤編的籃子里,而臥室到處都是他的氣味。
重要的是,昨夜舒柏昀睡著前,曾要求岑子黎天亮后不要留下她一個人,而他安撫地對她說:「上次我離開是因為我無法控制地想得到妳,而妳卻不斷想掙脫我,最后被控制的卻是我。但是這里是我家,我不會離開。這里是我每天夜里疲倦后會回來的地方。」
她的大腦似乎還未理解他說的話就已迷糊地睡去。
昨夜驅車前來,舒柏昀誤以為這棟屋宇是民宿。晚餐時分,他們是在餐廳推開落地窗的陽臺用餐,陽臺外有一群楓香樹,搓搓楓香葉會散發出香味。大概她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虛弱疲倦的感覺揮之不去,她甚至在上甜點之前就在沙發上累得打盹。
舒柏昀記得,從窗口流瀉出布拉姆斯的變奏曲,岑子黎吻她,勸她上床睡覺,她似乎是閉著眼睛走上二樓的樓梯,碰到枕頭的瞬間便沉沉地入睡。
半夜,一個風也似的夢驚醒了她。
她夢到岑子黎是戰士,而她不知道自己是誰,負傷赤著腳在森林中奔跑,無意間沖進荊棘蔓生的叢林里,敵人從四面八方疾馳追奔而來,飛劍如雨,馬蹄聲震耳欲聾,逼臨至沼澤湖畔,她一直想辦法要把自己變成一只兩棲類,卻不成功,反而跌入深深的湖底,染血的胸口在湖面開出一朵一朵艷紅色的花,她窒息地沉入水中,宛如一顆笨重的石頭。
她在水底看見林傲軍的尸體,他整張臉發脹似一塊爛掉的面包,雙眼腫凸,不甘心地瞪著她,讓她驚駭莫名,嚇得她急踢雙腿,渴望能浮上湖面。
岑子黎站在湖畔凝視著她,伸出手將渾身濕透的她拉上岸,她驚恐地瞪著他身著厚實的盔甲,臉上有著莊嚴的表情,他第一句話就說:「妳真是有夠笨的!
舒柏昀清醒過來,棉被已經被她踢到床下,她以為整張床都是潮濕的,發現不是,她不覺松了一口氣。岑子黎以怪異的眼神看著她。
「妳作惡夢了嗎?妳剛才一直在尖叫!
「對,我作了一個怪夢。」
近幾年,臺灣心理學上很流行催眠后體會前世今生的輪回,舒柏昀不愿意承認前世今生這說法具有十足的可靠性,是因為那在科學上是沒有具體根據的。她只愿意相信夢境里的畫面具有某種詮釋上的意義,那可能是生命的預兆埋藏在潛意識中,也可能是情緒在現實環境的壓抑下尋求另一條出口。
這個夢是有意義的。但,她不想輕易詮釋,以坊間的說法指稱他們可能在前世曾經相遇。
「唉,我也不相信,就只是一個夢而已!贯永杪犕旰笳f。
「我知道,但那不只是一個夢。」憑借著窗口稀微的月光,舒柏昀凝視著岑子黎。「你真的覺得我很笨嗎?」
「或許,我真的覺得妳有夠笨!贯永钃荛_她臉上的發絲,吻著她耳際旁的光滑肌膚。「因為沒有人敢在我面前說愛我,妳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
她又挖了一個陷阱讓自己跳進去。這是一開始遇見他就已知道的事,潘朵拉被警告不可打開諸神贈與的盒子,但她還是打開了,不只好奇,她是本性叛逆。
在此之前,舒柏昀不認為自己真的笨,直到她離開臥房踩著堅實的木制樓梯下到一樓,看見書房的走廊有一間小型畫廊,里面全是岑子黎父親畫著他母親的畫作;書房里有一臺老舊掉漆的山葉鋼琴,整面墻從地板到挑高的天花板全都是書籍,有《M型社會》、《藍!贰ⅰ妒澜缡瞧降摹返鹊纳虡I書籍;古物圖鑒,動、植物多樣的圖鑒,卻也有莎士比亞、福爾摩斯全集,不要說她在醫院借給他看的卜洛克小說了,這里早有全集,還有范達因和錢德勒的偵探小說,甚至是珍康萍執導的《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的琴譜……
桃花心木的書桌,桌上的筆筒、鋼筆、墨水……每一樣東西看起來都像使用了很久,散發出一種懷舊而熟悉的氣味。
這一瞬間,舒柏昀終于明白岑子黎說這里是他家這句話的意義。
而她對他一開始就欠缺了解,對他存有根深柢固的偏見,雖然偏見的原因他必須負大部分責任,他早已習于隱瞞自己真實的個性。
然后,所有的疑惑與不解,這一瞬間終于豁然開朗,完全得到解答。
聽見戶外響起一陣響亮的口哨聲,她推開通往前院的大門,踩過三兩個階梯,她看見岑子黎正在樹林里跟狗玩追球的游戲,后來她知道那只狗叫做費加洛,會不時過來腳邊撒嬌的狗是茱蒂。
所以,他不只懷舊,而且還愛狗。
似乎感覺到舒柏昀的存在,岑子黎回首望著她。在初冬早曉的楓香樹下,他深邃的眼眸中滿是微笑。然后,他說:「睡得好嗎?」
妳知道那意味著什么?舒柏昀直到這瞬間才恍然明白,他的愛是一輩子的事,不是受到費洛蒙吸引的情欲,也不是三個月的熱戀期。
沒到過這里之前,舒柏昀從未明白他令人費解、神秘深邃的個性,就像她不是博物學家,猜不透南極冰山下蘊藏豐富的古生物化石,但她直到這瞬間才恍然明白,他的愛是只有入口沒有出口,只要踏進他的世界一步,就不再有回頭的可能。
然而,舒柏昀從來沒有想過要回到孤單一人的原點。難道他忘了嗎?她相信柏拉圖的說法,他說人原來是完整的,卻被神劈成兩半,每個半邊的人都在不斷尋找自己的另外一半,期望能合而為一恢復完整。
在學校上課的時候,教授說,這另外一半并非和自己完全一模一樣,而是對立相反的本質,如陰與陽、輕和重、月亮和太陽、天空和大地……
舒柏昀站在階梯上和岑子黎目光相纏,然后他張開雙臂,她赤著雙腳奔向他,以一往情深的方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