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面光立著,臉上蒙著一層霞光,雙目沉靜,也不知怎地,纂兒忽然覺得他有那么一股子令人心生畏懼的氣勢。
難怪他院子里那些小廝長隨只要見到他就像老鼠見到貓,遠一些的記憶,龔先生和未叔見到他也總帶著點尊敬的意思。
“在想什么呢,不喜歡我送你的禮物?”
“只要是巽哥哥送我的禮物都是最好的,纂兒怎么會不喜歡?”她的腳踢著黃泥,裙擺蕩呀蕩的,一來一去,像撩動人心的手。
“那為什么扁著嘴?莫非是為了人手在煩惱?”這是喜嬸告訴他的事,她說姑娘近來一切都好,只煩著此事。
兩人很隨意的在花園的石椅上坐下,微風不噪,繁花還未開至荼蘼的季節(jié),一對璧人,被斑駁的樹蔭和花影半遮著,自然得宛如風景的一部分。
“這是小事,我自己會設(shè)法,巽哥哥一路也勞累了,還是早點回去歇著吧。”這些年她也不是真的一無所獲,起碼她房里的兩個大丫鬟是明白了該對哪個主子效忠,再加上始終對她沒有貳心的喜嬸,唯一困擾她的就是少一個可以替她在外邊跑腿的幫手。
“我在西珠市大街有間鋪子,因為貨源的問題,要收起來當作囤積物料的倉庫,你不是一直叨念著想開一家鋪子?不如那間鋪子就租給你,小試牛刀,就當作玩玩也沒關(guān)系!甭勝愕。
鋪子放著也是放著,再者,他如果說要免費無償把鋪子借她使用,這一板一眼的丫頭肯定不答應(yīng),那他就來當房東,這下看她要不要。
鮮少出門,不代表纂兒對京城最熱鬧的幾條街不清楚,聞昀瑤就是個京城通,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新穎的貨色,她都會想法子纏著錢氏帶她去,母女倆都是那種愛逛街的性子,一拍即合,在纂兒面前,說起京里服飾新樣式、時髦流行的對象,如數(shù)家珍,她聽多了,自然耳熟能詳。
她知道聞昀瑤其實是有苦難言,她真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閨閣千金,她爹娘一直處不好,加上那些個姨娘妾室時不時在她父親耳邊煽風點火,爹娘感情緊張,所以表面上看著她愛纏著自己的娘,實際上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陪伴娘親。
這些年來,錢氏多少也看出女兒的用心,孩子大了,知道疼惜她這為娘的,她也不再一心想著和她離了心的夫婿,他喜歡和那些個姨娘廝混就去吧,難道離了他,她就活不下去了嗎?她還有個貼心的女兒和兒子們呢。
他們的心都在她這邊。
聞昀瑤笑笑的對纂兒說:“我這不從你身上學來的嗎?你一個人都能把日子過得不差,我雖然沒你聰明,但是也不能輸太多,對不對?”
以前她介意的人太多,但是那些人卻沒一個把她放在眼里,如今她已經(jīng)不在乎那些人了,也再不會模仿她們的一舉一動,她想做自己,而這些道理,她都是從纂兒身上學來的。
“我們家瑤瑤本來就不差,是你把自己想差了,人吶,要是自己都不喜歡自己,誰會喜歡你?”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聞昀瑤把頭點得飛快,她在纂兒身邊,無形中總能得到像這般的鼓勵,她很受用,所以,她離大房那兩姊妹越來越遠,卻和纂兒走得越來越近,感情越發(fā)的好了。
纂兒這會兒對著聞巽像鸚鵡學舌,“寸土寸金的西珠市大街?”
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很蠢,但是她太驚喜了。巽哥哥,那樣的鋪子可不是一顆糖果、一件小玩意,你確定咱倆說的是同一件事?她樂得快找不到北了。
在聞巽面前,她永遠不必假裝,他一直知道她想開一家園藝鋪子,往后那些個樹椅子也才有個買賣的地方。
“就算是租賃,租金也不會便宜吧?”
“絕對是你負擔得起的價錢!
這已經(jīng)算是半買半相送了吧,她也不矯情!百愀绺鐚ψ雰哼@么好,我都不知道要該怎么說謝謝了。”
“我們之間不必言謝!甭勝愫茏匀坏奶帜罅讼滤哪橆a,滑滑嫩嫩的,手讓來越好。
又捏她!纂兒齜著牙,她已經(jīng)長大,不是小丫頭了,好嗎?!不過看在鋪子的分上,就忍他一回!澳蔷瓦@么說定了!”
這么一來,她培育的蘭花和盆景、盆栽,都能在自家的鋪子賣,免得被中間人剝削,自己對質(zhì)量也能一路要求到底。
“至于大掌柜你可有人選?不如這樣,未央如何?我看他在竹屋時和你處得挺好的。”
她這身板、這年紀,又是女子,開門做生意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必須有個能震得住場子的人。
“會不會太大材小用了?未叔肯屈就嗎?”
“他那里就交給我,你只要負責往后貨源充足,質(zhì)量都是最好的就行了。”
“這個沒問題,纂兒出產(chǎn),質(zhì)量保證!”要是連她都看不過去的東西哪可能拿出來賣?
這是自砸招牌的自殺行為。
“那明日一早我?guī)闳タ翠佔!辈挥盟拿^,這種年紀的她一個人是出不了聞家大門的,這就是國公府的家教,雖說嚴苛了些,但是對聲譽大過性命的女子而言,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好,謝謝巽哥哥!”纂兒盈盈淺笑,眸光流轉(zhuǎn),如鮮艷的花兒似的,嬌憨可愛。
“你已經(jīng)說了很多個謝謝了,不許再說半個字。”他的妹子這般可愛,真想把她揉進懷里。
聞巽微微一笑,連眼角眉梢都變得溫柔許多,那種甜蜜的感覺似要從心里溢出來,可這收不回來的感覺也讓他驚了一下,他趕緊定了定心神,暗罵自己一聲。
她是妹妹,不是旁的女人,她就只是妹妹。
盡管如此,他還是忍不住揉了揉纂兒的發(fā)心,這回,很輕、很輕,不帶半點別樣心思。
因為多了這么個妹子,他只要出門總是歸心似箭,想著趕緊把手上的事情料理完,就能回家看見她甜美的笑臉,聽著她用嬌甜的嗓音喊他巽哥哥……
“別盡說我啦,你這趟出去,可把事情都辦妥了?”對巽哥哥她能做的很少,就是等他回來關(guān)心他一切是否順利,她這樣是不是對他太不公平了?
“大致上都沒什么問題,生意嘛,不就是這么回事!彼氐糜行┿紤,抬頭看著一片蔚藍的天空,心想,他這輩子能這么無所事事的坐著的時候好像不多。
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他索性把雙臂舉起放到腦后,一本正經(jīng)的坐姿也變得很隨興了。
纂兒見他那放松的神態(tài),不知為什么就覺得他這樣很好,今日之前的他就像一支隨時要發(fā)射的弓箭,太緊繃了。
“我跟著龔先生學女紅已經(jīng)不少日子,先生說我做得不錯,所以我嘗試著給巽哥哥做了兩件夏衫!敝昂拖矉饘W針線時,她都敢用一手的爛手藝給他裁制衣服,他也穿上身了,沒道理她現(xiàn)在手藝精進了,反而不給他做。
她也知道他的衣服都有針線房的婆子替他做,所以她也只敢給他做在家里穿的常衣和中衣,外出的袍子之類的,還是讓那些專業(yè)人士來好了。
說到底他一天到晚在外面走跳,這世上先敬羅衣后敬人的人多了去,沒得讓他丟了臉面,壞了生意就糟了。
其實要她說,就算他隨便穿也是好看的。
“好,我喜歡你給我做的衣服,穿著舒適。”這是真心話。
纂兒有些害羞的垂下了頭。“不知道你今日會回來,回頭我拿給你!
“等會兒我讓一元過去拿便是,不用你跑一趟!
纂兒不是那種嘰嘰喳喳的姑娘,見聞巽閨著眼皮,一副快要睡著的模樣,她也沉靜了下來。
半晌,他們之間只有徐徐輕風穿梭,縷縷花香盈鼻,鳥蟲啁啾,如夢香甜。
就在纂兒以為他真的睡著的時候,聞巽又開口了,“我剛剛來你這里之前去見了我娘,這些年她沒少動心思想替我找個媳婦兒,這回,你猜猜她看上了哪一家?”
他不知道為什么要對她提起這件事,但是不找個人吐一吐心中的郁悶,他覺得心頭像鯁著什么,一整個不暢快。
纂兒在蔣氏身邊四年,沒少聽她說些老黃歷,蔣氏的閱歷之豐,隨便說幾件陳年舊事,就能令她這沒見識、缺乏眼界的丫頭片子得到不少收獲,胸襟也因此開闊不少。
她也終于明白佟氏對于蔣氏沒把聞采黛姊妹放在膝下教養(yǎng),反而關(guān)照起她這個外人有多么不滿了。
這幾年來,佟氏明里暗里沒少嘲諷她,但是她有蔣氏和聞巽做靠山,還真沒怕過她什么。
聞巽要她猜,要與國公府能匹配的人家不多,她隨口就道來,“滎陽鄭家?”
滎陽鄭氏,聲譽百年不墜,世代都是高官,據(jù)說他們家有兩位及笄的小姐,而且鄭家女子是天下男人的夢中女神,歷來皇后皆出自鄭家。
聞巽搖搖頭!澳蔷褪乔搴哟奘狭。”她沉吟了下。
清河崔氏曾被譽為天下第一士族,在南北朝時,為相的人竟然有十人,人才輩出,本朝左相便是崔家人,只是崔府似乎沒有和聞巽年紀相當?shù)墓媚铩?br />
老夫人和崔家人結(jié)親的機率是比較大的,倘若將來聞巽有意往仕途上走,除了兄長的助力,妻子娘家也很重要,誰會嫌扶持的力量短少的?
“我當年接掌家族庶務(wù)的時候就和母親說過,他們既然左右了我的抱負,要我為兄長犧牲,那么我的婚姻由我自主,所以不管是清河崔氏抑或滎陽鄭氏,都不是我的良配!
“所以……你和老夫人吵架了?”纂兒沒敢問他心目中的良配是誰,只知道反正不會是自己,她和他不只有年齡上的差距,身分更是懸殊,這么一想,她的心情頓時變得低落。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心緒轉(zhuǎn)折?她暫時沒有心思探究,因為她正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原來,如她所想,管理聞家的庶務(wù)和鋪子不是他的首選,只是家家都有本難隱的經(jīng),越是有底蘊的世族,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越是盤根錯節(jié),難以厘清,聞巽身為大房么子,如果什么都不做,這么大的家業(yè),加上蔣氏和兄長的庇蔭,也能很舒適的過一輩子。
他現(xiàn)在挑的擔子,除非是沒有人想擔的燙手山芋,除非他幾個叔父那兒都沒有男丁,否則怎么也輪不到他操這個心,但是據(jù)她所知,他叔父那幾房人丁可旺盛著。
所以,前者的可能性比較大。
只是既然聞巽不說,她也無從問起,畢竟這是聞府的家務(wù)事,她算哪根蔥?還是管好自己就好。
“知我者,纂兒是也!
纂兒捶了他一下!澳氵笑得出來!要是把老夫人氣出個什么來,有得你去后悔的,有話要好好說。”
“我娘的年歲并不大,偶爾讓她發(fā)泄一下,像你說的什么促進血液循環(huán),更能長命百歲。”聞巽說得理所當然。
“這成了纂兒的不是了!彼灰!熬湍阌妥旎!”
他望著她,大笑不止!澳隳潜砬、神態(tài),和我娘罵我的時候如出一轍!
笑完了,他覺得通體舒暢,在外頭受的鳥氣,回府來諸般挫敗的事情,都在這一笑里泯了。
“你就是吃定我不會去向老夫人告狀,是吧?”纂兒微噘著嘴,眼眸靈動,小臉粉撲撲的讓人很想咬上一口。
聞巽朝她眨眨眼!耙驗槟悴幌胛覀兡缸硬缓停鱿酉!
“才不,我覺得巽哥哥和老夫人的母子感情,沒有人能挑撥得了。”
兩人談?wù)勑π,就連候在濃濃綠蔭后面的一元和復始也互覷了一眼,心有靈犀的想著,咱家爺只要見到纂兒姑娘就會變了一個人。
這些年,他們已經(jīng)不再動不動就往地上找眼珠,他們家三爺也只有和纂兒姑娘在一起的時候才能笑得這么爽朗。
爺肩上扛負的責任太重,就讓他多些笑容,多歇口氣吧。
一元深呼吸了一口氣,啊,今兒個天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