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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yù)言 第六章

  史蒂文生在酒店等她。  

  見到萼生,他嚇一跳,“這是你嗎?萼生,你足足老了十年瘦了十公斤!喂,你要保重自己!  

  “坐下來,老史,談?wù)?jīng)事!  

  “專員已經(jīng)通知關(guān)世清的家長。”  

  完了,將來關(guān)伯伯關(guān)伯母若不能活至耄耋,再也不是為別的。  

  “關(guān)氏夫婦正趕著飛過來!  

  萼生閉上雙目。  

  “我還得到另外一項寶貴的情報。”  

  萼生看著史蒂文生。  

  “假使令堂岑仁芝女士肯為這件事來走一趟,關(guān)世清事件可能會得到完滿解決”  

  “我完全不明白兩者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  

  “你毋須理解分析,你只需接受事實,坦白的告訴你,到今天為止我還不明白為什么從東方往西方飛,會賺得一天時間,而自西方飛回來,又會損失一天,管它呢,我已承認時差必須如此運作。”  

  萼生狐疑地問史蒂文生:“為何家母的身分如此重要?她只不過是個小說作者!  

  史蒂文生嚴肅地答:“在商業(yè)社會里,小說作者的責任可能只是娛樂讀者,可是在另外一個地方,他們可能另有任務(wù)!  

  “為什么十多年都緊緊盯住家母?”  

  “我做過一點小小資料搜集,岑仁芝在你出生之前,已是本市至有群眾基礎(chǔ)的寫作人。”史蒂文生降低聲線。  

  “可是,她早已退休,并且,本市書店中連一本岑仁芝著作也沒有!  

  “他們還是想爭取她為本市寫宣傳稿件。”  

  “我不相信。”  

  史蒂文生攤攤手,聳聳肩,“信不信由你。”  

  “你有什么憑據(jù)?”  

  “問你的朋友!笔返傥纳敢恢缸诹硪蛔赖膭⒋笪贰  

  萼生板著面孔,“他并非我的朋友!  

  “看上去也不似你的敵人”,他停一停,“這種時候,多一個朋友比多一個敵人好得多!  

  萼士抬起頭,“我們幾時可以去探望關(guān)世清?”  

  “誰也不能見他!  

  萼生變色,那么,關(guān)氏夫婦千里迢迢趕來干什么?  

  “如果我是你,我會請岑仁芝女士來走一趟,他們也許會聽她的要求!  

  “家母發(fā)過誓不再回來本市。”連外婆去世都沒有回來,由此可見成見有多深。  

  “也許這是她破例的時候了!  

  “我不認為她會破例。”萼生急出一身汗。  

  史蒂文生凝視陳萼生,“很少有人會見死不救,文藝工作者如果持鐵石心腸,就不能感動群眾,我認為你對令堂的估計錯誤!  

  萼生發(fā)呆,每個人都好象比她成熟,分析起事情來,頭頭是道,幾乎都達到知彼知己的地步,只有她,傻瓜一樣,處處被動,呵陳萼生,經(jīng)一事、長一智。你要學習之處實在太多太多了。  

  “那位朋友對你十分傾心!笔返傥纳鷫旱吐曇簦澳阋獙@種關(guān)系善加利用,美新處的同事只能幫你這么多,往好處想,這下子你可不愁沒有題材了,我保證你十八月內(nèi)可獲碩士銜!  

  他站起來告別。  

  “謝謝你史蒂文生!  

  “謝謝你的咖啡!彼麚]手而去。  

  萼生黯然,她真的老了十年不止。  

  回到房間撥電話找岑仁吉教授。  

  一次二次三次都沒接通,她繼續(xù)嘗試。  

  劉大畏在一旁忍耐良久才輕輕說:“也許岑教授故意避開你!  

  一言提醒夢中人,當然,消息也許就是傳得這樣快,陳萼生一旦卷入這種漩渦,便由最受歡迎人物淪為最令人厭惡人物,現(xiàn)在還有誰要做她的親戚。  

  萼生真正打了敗仗。  

  “你呢?”她對劉大畏說,“你還坐在這兒干什么?”  

  “我的任務(wù)便是留意你的一舉一動!  

  “小組長,好生留神,我現(xiàn)在馬上要撥長途電話到溫哥華去了!  

  “你找誰,岑仁芝女士還是嚴嘉淇教授?”  

  萼生答:“兩個都找。”  

  “嚴教授在紐約參加講座,岑女士正趕來本市,今天午夜時分你已可以看到她同關(guān)氏夫婦!  

  萼生張大嘴。  

  母親終于屈服了。  

  知母莫若女,萼生太清楚母親性格,她從來堅持原則,情愿作出犧牲,在所不計,這次三言兩語,在這么短時間內(nèi)作這么大讓步,不用說,也是為了寶貝女兒。  

  一時間萼生情緒非常激動,握住拳頭,說不出話來。  

  十余年來,那一迭請柬,駱驛不絕的說客,大大小小利益,母親一寸都不肯移動,如今卻二話不說地隨關(guān)氏夫婦東來。  

  這些日子,岑亡芝最值得統(tǒng)戰(zhàn)之處也許就是不愿接受統(tǒng)戰(zhàn),如今有關(guān)方面難免會說:什么阿物兒,統(tǒng)統(tǒng)一樣,還不是乖乖就范。  

  萼生難過得低下頭來。  

  她一時竟不知用什么顏面去見母親的好,巴不得可以找個地洞鉆下去。  

  這一次來,母親不知道要做多少她一貫視為苦差,萬分不愿意做的事。  

  每個人的愛惡不一樣,選擇奇突,不能勉強。  

  拜會、演講,領(lǐng)獎,接受訪問,出席研討會……對于一些寫作人來說,簡直就是殊榮,求之不得,輾轉(zhuǎn)反側(cè),陳萼生都知道母親對這種繁文褥節(jié)無比厭惡。  

  岑仁芝不止一次對女兒說:“你不曉得有些人是多么容易被得罪!  

  現(xiàn)在母親還是不得不勉為其難,萼生內(nèi)疚得把頭低垂,她憑什么叫母親受此委屈。  

  劉大畏見她神色慘白,因勸道:“只不過是回到自己國家來走一趟而已,不致于這樣痛苦吧?”  

  萼生緩緩說;“你受的訓練,一生以上頭指示為重,我們卻最重視個人的意愿!  

  小劉咀嚼:“個人的意愿?”  

  “換句話說是人身的自由!  

  小劉訕笑,“所以你們的社會問題瘡疤累累,人人無法無天,肆無忌憚。”  

  “這種代價是值得付出的,因此有人向往西方社會!  

  “不,他們向往的只是物質(zhì)生活。”  

  “老劉,不要再爭論下去了,否則我會被逼請你能離開這間房間!  

  “你根本持有偏見,有欠客觀!  

  “彼此彼此!  

  劉大畏不去理睬她,取過筆記本子,寫下班機號碼與時間,“要去接飛機的話,準時到。”  

  他揚長而去。  

  萼生一直等他來接她到飛機場,但是他沒有來,電話也沒有響過。  

  酒店房間能有多大,萼生卻時常側(cè)耳聆聽小劉有無敲門及打內(nèi)線上來。  

  失望之余,她只得下樓去叫計程車。  

  這個時候,小劉的車子駛向前來,他換了一輛吉甫車,萼生落魄之余心不在焉沒注意到,嚇一跳,退后,才發(fā)覺司機是他。  

  穿著整潔便服的他分外有一種懾人的氣度,當一個人忘我地投入工作或服務(wù)時,往往有這種氣質(zhì),若念念不忘我我我,則永無可能落落大方。  

  他看她一眼,仍然用那種揶揄的口吻問:“你那些多姿多采的化妝品呢?該用的時候不用!  

  萼生見了他如見到苦海的明燈一般,那里還敢與他駁嘴,連忙上車。  

  車子直向國際機場駛?cè)ァ?nbsp; 

  一抵埠,萼生就明白小劉叫她化妝的原因。  

  接機室有盛大的歡迎儀式,萼生看見紅綢黃額上打著明黃色大字:歡迎岑仁芝女士到訪。中外記者手持照相機靜心等候,一邊還有代表正不耐煩地對手表時間,還有兩個漂亮的少女手持鮮花。  

  不明就里的人只當岑仁芝衣錦還鄉(xiāng)。  

  史蒂文生也在,站一角向萼生招手,他走過來,輕輕說:“令堂行動迅速!  

  萼生憔悴無言,今天原來是她飛回家的日子,沒想到行不得也哥哥,更把母親也引了來。  

  說時遲那時快,玻璃門被推開,岑仁芝一出現(xiàn),鎂光燈立時間閃爍起來。  

  離遠,萼生歉意地看看母親,經(jīng)過長途飛機折磨,老媽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正瀟灑地朝記者淺笑,絲毫不覺意外,也沒有失措,倒底是見過一些場面的人。  

  她保養(yǎng)得極佳,其實已經(jīng)上了年紀,可是因為身型纖細,打扮入時,看上去宛如中年人。  

  她的目光以在尋人,萼生鼻子一酸,連忙在人群中往上擠。  

  岑仁芝發(fā)現(xiàn)了女兒,一把摟住,萼生輕輕地叫著媽媽,岑仁芝充滿愛憐地用另外一只手去攏女兒的頭發(fā),溫柔的手一觸到萼生的前額,萼生紊亂的心緒已經(jīng)平定一半,時光倒退倒退回去,回到萼牛很小很小時候,有什么煩惱,只需叫一聲媽媽,母親自會得噗出去替她退敵,母親一只手臂擋得住洪水猛獸。  

  呵母親目光中沒有絲毫責怪不滿的神色,萼生不能肯定她是否有資格在這一生內(nèi)勝任做人母親,她自問沒有老媽一半涵養(yǎng)忍耐。  

  陳萼生緊緊握住母親。  

  記者大樂,紛紛按下攝影機。  

  有人把麥支風遞到岑仁芝跟前,只聽到她笑咪咪說:“早該來了,早該來了,俗務(wù)纏身,走不開!奔葋碇畡t安之,存心做一出好戲。  

  跟在岑仁芝身后的是關(guān)氏夫婦,關(guān)伯母雙目腫如核桃,分明是哭得不亦樂乎,萼生連忙握住伯母的手。  

  關(guān)氏夫婦連忙把萼生拉在一旁詳加盤問。  

  管生只得盡量似沒事人般輕描淡寫作答。反正是死,萼生想,安樂死好過驚惶死。  

  呵原來每個人在要緊關(guān)頭都會似模似樣的做起戲來。  

  飛機場外自有接岑仁芝的車子,她將住在一級賓館里,行程中所有節(jié)目已被密密安排好。  

  眾人似擁著大人物似擁走岑仁芝;  

  萼生聽得身邊有人感慨,“一支筆寫出這般地位來,也不枉此生矣!  

  “聽說只要她肯答允,由上頭出面替她搞全集,重新出版。”  

  “其實說真了,你有無讀過岑仁芝作品。”  

  “流行作品耳!绷硪蝗怂崃锪锎。  

  “千萬別這么說,上頭要對其作品重作詁價,尋找其社會意義。”  

  “上頭要怎么說,就怎么說,愛怎么辦,就怎么辦!  

  “你若出去鍍過,長居海外,也有這個資格。”  

  兩把聲音漸漸遠去。  

  人群逐漸散開。  

  岑仁芝坐在大房車內(nèi)向女兒揮揮手,表情自然大方,沒有一絲破綻。  

  這段時間,劉大畏一直跟在陳萼生身邊。  

  關(guān)氏夫婦則已乘車前住酒店,第二天一早他們要去領(lǐng)事館辦理有關(guān)手續(xù)。  

  偌大的接待室只剩陳萼生與劉大良兩人。  

  劉大畏看萼生一眼,“你不像令堂!碑斎皇琴H非褒。  

  “是,母親能干精明得多!  

  “這么說,你象令尊!  

  “不,父親沉實細致,性格十分可取,我只象我自己!  

  父親此刻一人在家,可能完全不知發(fā)生什么,母親的憂慮,一向歸她自己,并不了慷慨與家人共享,她可能只告訴地、她要往紐約購物觀光,使跑了出來。  

  “你要多多向令室學習。”  

  “老劉,你誨人不倦,我不如向你學習!  

  劉大畏微笑,有一天他倆分了手,她回西方去,他會想念她這尖銳不饒人的言語。  

  “回到老家,”劉大畏吁出一口氣,“你會嫁關(guān)世清?”  

  “嫁他這樣的人是很吃虧的,相信你也明白!  

  “太平盛世,無所謂!  

  “保不定哪一天就流落在荒島上,屆時換人,只怕來不及!  

  “你好似真的長了一智。”  

  萼生太息,“老劉,你大抵沒有見過比我更笨的人吧!  

  她說的都是真話,所以劉大畏不敢出聲。  

  照說,念新間系的人應(yīng)當再明敏不過,不但耳聰目明,第六靈感及觸覺,亦該比常人厲害千百佰,舉一反十才是。  

  希望陳萼生只是尚未開竅,經(jīng)過這次打擊,也許她已經(jīng)有所覺悟。  

  果然,她對劉大畏說,“到此為止,我想我所扮演的戲分,經(jīng)已結(jié)束,主角已經(jīng)出場,相信我已經(jīng)可以隨時退回加拿大!  

  劉大畏也不瞞她,“你留下權(quán)充綠葉也是好的!  

  “母親才不需要我襯托,我之不走,純?yōu)閮?nèi)疚,我要親眼看著關(guān)世清釋放。”  

  劉大畏微笑,“我送你回去!  

  該晚,陳萼生做了一個有生以來最可怕的噩夢。  

  她夢見自己來到一塊不知名的荒地,看見一整隊穿草綠色制服的軍人,正在喝令一個黑衣犯人跪下。  

  那犯人雙手已被牢牢綁在身后,忽爾抬起呆木的臉,萼生一看,魂飛魄散,那正是關(guān)世清。  

  她發(fā)狂地呼叫他的名字,可是嘴唇黏著,無法發(fā)聲。她掙扎向前,想擋在他面前,奈何雙腿不能移動。  

  眼看著軍人舉起槍,瞄準、發(fā)射、一陣鞭炮般響聲過后,犯人全身冒出濃稠的血液。  

  他本來跪著,中槍之后,應(yīng)聲向前撲。真詭秘,他并非全身倒下,而是前額抵地,形成叩頭的姿勢,直到一個兵走前一腳踢過去,尸身才真正躺臥在地。  

  萼生不住尖叫,她瘋掉了,除卻嚎叫,不能動彈,不如所措。  

  篷篷篷篷篷篷,有人敲門。  

  萼生自床上躍起,混身穢汗,大聲喘息。  

  她起床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外國男人。  

  萼生身上只有內(nèi)衣,可是沒有閃避,她呆呆地半裸向男子直視。  

  “你沒有事吧,”那男子看清楚她,“我住鄰房,聽見你不住尖叫,你房里有沒有其它人?”  

  萼生沒有反應(yīng)。  

  鄰房男子也許是好奇,也許是關(guān)心,推開房門看個究竟。  

  見沒有人,放下心,對萼生說:“你服食過麻醉劑?可需要找醫(yī)生?”  

  萼生到這個時候才回過魂來,抓睡袍套上,愕半晌,回答:“我做了噩夢!  

  男子詫異,“有這么恐怖的夢!  

  萼生慘笑,“有!  

  男子笑笑:“也許是中國人特有的噩夢!彼吡。  

  萼生關(guān)上門,哀哀蹲在一角痛哭,混身每一寸的肌膚都顫抖著跳動,完了,如果關(guān)世清不獲釋放,那么,她一生就得這樣渡過,那還不如跳樓好過。  

  深夜,實在沒有法子,撥電話給史蒂文生。  

  他早己休息,身邊也許還有女伴,可是一聽到陳萼生聲音,馬上道:“不用多講,我馬上過來,等我!  

  萼生閉上酸澀炙熱的眼睛。  

  守信用的史蒂文生很快來到,二話不說,取出一瓶烈酒,遞給萼生,示意她喝。  

  萼生打開瓶塞就灌。  

  真滑稽,居然還有人問,為什么要喝酒。  

  “不怕,”他同她說,“會熬過去的!  

  萼生自沙發(fā)直滾到地下,不省人事。  

  就這樣一生!太不值得了,她還沒有風流過。  

  第二天醒來,床前有三個人,他們不知道是怎么進來的,關(guān)氏去婦以及她母親,三對眼睛齊齊盯著她,只有母親那兩只有同情心,關(guān)伯父關(guān)伯母那四只充滿厭惡。  

  母親開口了,“敲門沒人應(yīng),召來門房,用鑰匙打開門,”停一停,“你的朋友比你先醒,已經(jīng)走了。”  

  萼生頹然,關(guān)伯伯一定誤會她整夜在房間與史蒂文生胡天胡地。  

  解釋?說破了嘴有個鬼用,他們是親眼看見的。  

  她頭痛欲裂,用冷水敷額。  

  “關(guān)伯母有話問你!  

  萼生揮揮手,“我所知道的,我已經(jīng)都說了!  

  “關(guān)伯母想知道,世清怎么會闖到禁區(qū)去!  

  我不知道。  

  那時候.平素文靜的關(guān)太大忽然跳起來,歇斯底里地指著萼生尖叫,“你不知道?不是你叫他老遠趕來陪你的?不是你命令他跟你到鄉(xiāng)間探親?都是你都是你!”  

  她撲過來打萼生。  

  萼生沒有閃避,臉上身上都著了好幾下。  

  關(guān)先生用手把她拉開。  

  萼生十分疲倦,“都是我的錯,你說得對,都是我的錯!弊乖诖。  

  關(guān)先生拖著哭泣的妻子離去。  

  岑仁芝沉默半晌才對女兒說,“相信你會了解原諒她!  

  萼生不出聲,關(guān)伯母需要發(fā)泄,否則會瘋掉。  

  “今天我們出去參觀偉大的建設(shè),你要不要跟著到處走走?”  

  “媽媽--”滿腹委曲,滿眶眼淚。  

  岑仁芝用一只食指輕輕掩住女兒的嘴,“媽媽都知道,不用多講。”這并非說話的時候。  

  萼生這時才發(fā)覺母親打扮得無懈可擊,大熱天穿著套裝絲襪半跟鞋,又化著妝。  

  她說,“我等你梳洗!表樖执蜷_早報。  

  報上大幅她的照片,旁白說:早就該回來了!  

  岑仁芝笑說,“照片還拍得不錯。”  

  母親真看得開,是該這樣,不得不做的事,與其哭喪著臉做,不如笑著做。  

  她放下報紙,說,“來,我們好下去了!  

  樓下有空氣調(diào)節(jié)的旅游車在等。  

  不出萼生所料,劉大畏坐在車上最后一個位置,迭著雙手,見到她們母女,微微笑,露出雪白牙齒。  

  萼生坐在母親身邊:  

  自有專人講解沿途風景,只聽得岑仁芝贊不絕口,“真正偉大!”“怎么做得到!”“巧奪天工!”“東風壓倒西風!”表情充滿敬慕欽佩驚訝。  

  用詞絕不重復,新穎貼切,更導游都感動了,更加賣力,氣氛熱烈,人人情緒高漲。  

  只有萼生深深悲哀,她取出黑眼鏡戴上。  

  每到一處建設(shè),岑仁芝必然下車來,精神奕奕與眾人合照。  

  萼生在車上聽見母親說:“今晚回到賓館就把見聞寫下來!焙鋈挥腥斯恼啤  

  岑仁芝連忙拍手回敬  

  萼生別轉(zhuǎn)了頭。  

  劉大畏自車后走過來,遞一罐飲品給她。  

  “令堂的著作自今天起可以在書店找到!  

  “她不在乎這些!陛嗌痤^。  

  劉大畏看到了她的面孔,他狠狠地吃了一驚,他們把她怎么了,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張焦黃枯干的臉,住日的紅粉緋緋,猶如被浸到一盤強烈漂劑中,刷一聲褪得無影無蹤,萼生的嘴唇干燥撕裂,臉頰浮腫。  

  她除下墨鏡,眼窩呈青灰色,一夜之間,她似失去所有顏色,最可怕的還是萼生的眼神,精神煥散,焦點不集中,她不再在乎,決定聽天由命,劉大畏辯認得出,這是徹底的失望。  

  他坐在她身邊失聲問:“有人難為你?”  

  萼生呆鈍地搖頭:“沒有!  

  “你的樣子叫人擔心!  

  “老劉,我夢見關(guān)世清遭到處決。”  

  劉大畏一震:“我可以向你保證此事不會發(fā)生。”  

  “你向我保證?”陳萼生忍不住笑起來,聲音嘶啞得有點可怕,“你是誰,你膽敢對我有所承諾,當心今晚回宿舍就被調(diào)到新疆去。”  

  劉大畏深感震蕩,凄慘地別轉(zhuǎn)面孔。  

  他沒想到陳萼生會為此事受到這樣大的沖擊,一夜之間她總算把人情世故弄明白了,從信任每一個人到懷疑每一個人,他間接剝奪了她生活中至大的樂趣。  

  “讓我開小差到書局逛逛!  

  陳萼生低下頭,真的,不如走開一會兒,母親起碼還有四五站要走,她不覺得累,萼生看著也替她累。  

  她剛下車,就有一位中年婦女趨前來親切地問,“陳小姐到什么地方去,我們就快開車到模范村去參觀!彪p目炯炯,并不容易打發(fā)。  

  幸虧有劉大畏,他取出一份證件給中年婦女看,陪著笑,解釋幾句。  

  那為女士說:“可是今晚本市作家協(xié)會歡宴岑女士,陳小姐可是一定列席的!  

  萼生聽到劉大自作主張說:“我親自送陳小姐去大會堂宴會廳。”萼生一聽到赴宴,不知恁地,胸口作悶,立刻要嘔吐,這才想起,  

  已經(jīng)不知有多久沒好好吃過東西,她哆嗦一下,握緊拳頭,必需要堅  

  強,一定要支持下去,決不能崩潰倒下來,陳萼生咬住牙關(guān)。  

  她外表很鎮(zhèn)定地隨劉大畏走向公路車站。  

  劉大畏先帶她去喝碗白粥,她的胃部比較舒適,不再翻騰。  

  萼生捧著米湯,一口一口地喝,不由得紅著眼睛輕輕發(fā)問:“你仍然當我是朋友?”  

  劉大良輕聲說:“這也許會出乎你意外,我們也有擇友自由。”  

  萼生說,“當心。”  

  “何解?”  

  “本來你利用我,當心掉時頭來被我利用你”  

  劉大畏一怔,不語,目光不敢與萼生接觸。  

  “開頭我被你利用,是因為我小覷你,此刻你已輕視我,當心被我利用!  

  你若有心利用找,就不會發(fā)出這度多警告。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劉大良見此女孩剛有幾粒米下肚,斗志又開始頑強,倒是有點寬慰,他心甘情愿給她奚落。  

  于是笑道:“你做得到這樣高段數(shù)嗎?”  

  他與她離開小店,在轉(zhuǎn)車進市區(qū)。  

  這一趟,一進商務(wù)印書館,便看到近大門處整整齊齊,放著一整排的岑仁芝作品。  

  萼生訝異,“這么多!”她沖口而出,架子上大約放著三五十部書。  

  店員笑著迎上來,“還有多本正在趕印中。”  

  萼生隨手揀起一翻閱,只見印刷精美,不知怎么在這樣短時間里趕出來,想必落過一番功夫。  

  拾起頭,看到七彩的三角紙旗上寫,鄭重介紹岑仁芝作品。  

  萼生想起母親說的,早該來了,這是她應(yīng)得的榮譽,那么,岑仁芝這次來,究竟有無自私因素。  

  呵,萼生連忙掩住自己的嘴,怎么可以懷疑母親,她要是意圖自利,早就可以來。哪用等到今朝!  

  陳萼生陳萼生,你一定已被母親精湛演技誤導。  

  停停神!萼生問:“岑之芝是個好作家嗎。”  

  劉大畏不敢置評。  

  “說呀,凡事一定是有公論的。”  

  劉大畏仍然不發(fā)一言。  

  他不說陳萼生都知道,文人講究氣節(jié),做墻頭草,恐怕要遭歷史唾棄,文字再秀美,風格再奇突,故事再創(chuàng)新,都不管用。  

  萼生茫然,她情愿母親這次來是為自己,那么,犧牲再大還算值得。  

  “我?guī)愕揭粋地方去。”  

  劉大畏的吉甫車就停在后街,十分鐘車程,把她載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  

  這是從前市區(qū)里的小跑馬廳!  

  此刻已經(jīng)改裝為一座空中式亭園,花香撲鼻,柳蔭處處,一走進去,就有種舒適蔭涼安全的感覺,萼生挑一張紫藤架下的長凳,把身子橫躺,用雙臂枕著頭,合上眼。  

  “不跑馬了嗎?”  

  劉大良坐在另一張凳子上。  

  “怎么不跑,嫌此處地窄,搬到別處去跑!  

  萼生納罕:“何處?”  

  “你總聽說過從前的九龍城寨吧?”  

  啊,那處著名藏污納垢,惡名昭彰的地方。  

  “有沒有興趣。周末帶你去逛逛,下小注,玩玩!  

  “對不起,我們家里沒有人對賭博有興趣!  

  “我同你賭關(guān)世清可以平安獲釋!  

  一提關(guān)世清,萼生不由得呻吟起來,怎么賭法?看樣子劉大畏也知阿關(guān)誠屬無辜,他也希望阿關(guān)可以整個兒脫身回加拿大去。  

  “賭你陪我跳舞!眲⒋笪泛鋈徽f。  

  假使阿關(guān)這剎那可以站在她面前,什么代價她都愿意付出,她不會跳舞,但她會使劉大畏滿意。  

  萼生眼淚汩汩流出。  

  劉大畏給她一方手帕,她拿帕子遮住雙眼,詳裝打盹。  

  性命關(guān)頭,個人的榮辱、理想、宗旨、意愿……不值一文,受影響的如果是她陳萼生的生命,還可以咬咬牙慷慨就義,偏偏受累的另有其人,她有什么權(quán)叫關(guān)世清去死。  

  劉大畏一直誤會她深愛關(guān)世清。  

  不不不,少年時感覺還有點模糊,成年后已確實她喜歡同他在起不過是因他慣于遷就他。  

  這完全是道義上問題,陳萼生受良知責備至抬不起頭來。  

  手帕漸漸濡濕,萼生累極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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