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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城記(心慌的周末) 第七章

  吃過蛋糕,季力與吳彤下廚做壽面——“很容易,我教你,原理同做意大利面粉一樣”,他如此指點愛妻。

  將來無論由誰來統(tǒng)治這一班不中中西身分曖味的人,相信都會頭痛。

  季莊坐下來,拾起老祖母用過的扇子,現(xiàn)在這屋子,以她為大了。

  張學(xué)人過來蹲在她身邊,這家伙在八成機(jī)會會成為她的女婿,季莊看女兒面上,倒也不敢待慢。

  只得得他輕輕說:“我父母下星期來香港渡假!

  季莊心一動。

  “屆時我想請伯父伯母一起吃頓飯。”

  季莊即時覺得十分有面子,便點頭說:“是該見個面了,令尊令堂住哪兒呢?”

  “親戚家!睂W(xué)人笑笑。

  季莊看他一眼,“不同你住嗎?我一直有個感覺,你家好似挺大,不然不會一直縱恿之之搬出去!

  張學(xué)人劇一聲漲紅了臉。

  季莊拿扇子拍他一下,“你訂好日子早些通知我們!

  學(xué)人如蒙大赦,“是,是!

  之之過來把他救出去。

  女婿是嬌客,童話說不得。

  陳開友走近問:“是不是求婚?”

  季莊點點頭,“快了”

  陳開友吁出一口氣,“最要緊名正言順,我女兒不同居不私奔!

  季莊瞪他一眼,“說得好難聽!

  陳開友播搔頭皮,“我不反對別人家女兒這么做,也不會用有色眼鏡看人家,但一到自己身上,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平日我們都說同性戀是個人自由,倘若陳知忽然動作娘娘腔,只怕我先精神崩潰!

  “神經(jīng)!”

  “雙重標(biāo)準(zhǔn)一向很恐怖,叫人家子女勇敢地沖上去接受炮彈坦克車洗禮的有志人士,可能不準(zhǔn)他親生兒燒炮竹,危險呀!

  季莊不語,是有這種人的,為數(shù)不算少,一早躲到英美德法澳,然后口口聲聲嫌香港人不夠勇敢,教香港的年輕人“起來,起來,擔(dān)負(fù)起天下的興亡,我們要做主人拚死在疆場,我們要引發(fā)地下埋藏的炸藥,天翻地動,挺起心胸,沖沖沖”……

  季莊真想對他們說:“這樣吧,您老帶著令公子令千金先沖上去以身作則,咱們殿后,看看清形才跟上來!

  她最怕陳知中這種毒,受這種煽動。

  近日見他漸漸恢復(fù)理智,辨別是非,看清黑白,季莊才安下一顆心。

  季莊說過:“要動大家動,您老也別想躲在干地里隔江觀火,推倒油瓶不扶,興波作浪,唯恐天下不亂!

  當(dāng)下只得到陳開友說:“我的女兒一定要正式結(jié)婚!币а狼旋X,斬釘截鐵。

  之之是幸福女,父親并不是大人物,這不重要,陳開友愛他女兒,愿意一生一世保護(hù)她。

  同樣地,丈夫亦不必是個大人物,只需愛護(hù)配偶即可。

  季莊因笑問:“我的生日禮物呢?”

  陳開友攤攤手答:“這間屋子便是我們送給我們所有人的大禮!

  可見什么事都得靠自己。

  季莊覺得沒有一項成就開心得過官已雙手創(chuàng)下的成就,原來古老日記本子在頁末刊登贈送的格言是真的。

  季莊不禁啞然失笑。

  那時之之叫:“媽媽,奶奶的長途電話找你,有急事!

  遙遠(yuǎn)控制。

  季莊連忙過去應(yīng)付老奶奶。

  陳老太一開口就問。“家里那么熱鬧慶祝什么?”頗有爐意。

  “沒有什么,吃頓飯而且!

  “季莊,我那皮膚敏感又發(fā)作了。”

  哎呀,一時忽忙,忘記替婆婆買藥膏。

  “快讓開懷帶你去看醫(yī)生!

  “醫(yī)生的藥不管用,晚上癢得睡不著,整個背脊都快爛了,季莊,你替我寄藥來!

  “我明天一早去寄,你且忍一忍!

  老太太停一停,“你們都好嗎?”

  “我們好,爸爸呢?”

  這時電話中傳來陳開懷的聲音,她催促道:“媽,長話短說,費用昂貴。”

  季莊愕然。

  國際直撥長途電話是全世界最經(jīng)濟(jì)實惠的服務(wù),克勤克儉如季莊都認(rèn)為物有所值,小姑這樣節(jié)約,未免過分,老太太只怕不服氣。

  季莊立刻說:“媽,你掛上電話,我們撥過來好了!

  陳老太這才嘆口氣,“不用,你把藥寄來即可!

  季莊呆半晌,老人家真落了難了。

  第二天一早,季莊站在國貨公司門口等店員開鋪做生意,她搶到醫(yī)藥部買了數(shù)支陳老太慣用的皮膚軟膏,即時包裝好了,跑到地下鐵路站,用航空速遞寄出去。

  頭尾不過四十分鐘,估計老太太可在二十四小時之后收到藥物。

  季莊挺起胸仰起頭驕傲地走出馬路,嘿,盡管五癆七傷了,香港還是效率一流,勝不知幾許歐美先進(jìn)都會。

  那天晚上,季莊撥電話到溫哥華,著各人輪流與老先生老太太說了一會子話。

  見是別人付帳,陳開懷也不介意同季莊抱怨:“來了三天便想家,”指她老母,“逼我開車到唐人街買豆?jié){,又一天換三輪內(nèi)衣,沐兩次浴!

  季莊不便插嘴,只是陪笑。

  這便是為人嫂子難做之處。

  事后之之說:“奶奶會回來的。”

  大家都認(rèn)為陳立的推測合情合理,并不過分。

  二樓仍住父母親,三樓變成舅舅舅母的天地,祖父母倘若回來,陳之就沒有地方住了。

  父母親臥室旁有間小小書齋,堆滿雜物,或許可加利用。

  祖屋彈性豐富,眼看沒有轉(zhuǎn)變余地了,挪一挪,將就一下,這里騰一騰,那里前一動,又解決難題。

  之之想到的事,她母親也想到了。

  過兩天,季莊又喚師傅來粉刷。

  那位年輕的油漆工人老氣橫秋地說!把b修工夫最好一塊兒做,比較省事。”

  廢話。

  這次比較省事,把家具拖到房中央,白白墻壁便是。

  祖父母雖退股遷冊,大部份身外物仍然留在此地,季莊大膽妄為,該扔的扔,該送的送,好好的清理一番,完成大掃除壯舉。

  之之問:“他們回來會不會嘮叨?”

  知彼知己,百戰(zhàn)百勝,季莊有十成把握:“他們這次若當(dāng)真回來,相信不會再有異議!

  一來一去,勞民傷財,氣焰盡去,哪里還有余力嚕蘇。

  正在忙,張學(xué)人的父母大駕光臨,抵達(dá)香港。

  之之跺腳,“我一件合式的衣服都沒有。”

  “澳洲人衣著挺樸素,”季莊勸道:“你太夸張,人家反而覺得你膚淺炫耀。”

  陳開友也勸,“人家來看未來媳婦,不是來看時裝!

  之之緊張得哭。

  又替哥哥挑衣服,陳知那理這些,他一向別有懷抱。

  他問妹妹:“我不去那盛宴可不可以?”

  “我同你拼命!人家會以為我們兄妹不相愛!

  “我連西裝都沒有!标愔婵唷

  “學(xué)人身材同你差不多,我讓他借給你!

  陳知笑了。

  港人幾乎十惡不赦,曾幾何時,又開始為穿什么吃什么煩惱。

  之之想起來說:“那班人好久沒來找你,你們在外邊聚會結(jié)黨?”

  陳知沉默一會兒,“之之,我的事,你都知道!

  之之受寵若驚,她知道的實在不多,既然兄弟給她這個榮幸,她卻之不恭。

  “之之。我想退出聯(lián)會。”

  “嗄,”之之大吃一驚,“你想洗脫會籍?”

  “之之,我可不是黑社會!标愔岣呗曇簟

  “陳知,這問題完全見仁見智,你的敵人看法統(tǒng)共不同,打個譬喻:陳知看陳之,當(dāng)然是可愛的陳家偏憐女,在我對頭眼中,可能是臭八婆一名。你活躍的所作所為,可能早已為人記錄在案。”

  “一百萬人游行,怎么記錄?”陳知不服氣。

  之之拉下臉,“說你沒有科學(xué)頭腦,果然。”

  這些時候她找來一本書。

  翻到她要的項目,念出來:“……通過人口資料的電腦,去作相貌近似的比較——拍下群眾的照片之后,叫電腦辨認(rèn),電腦把臉型的物徵,分兩百多種,電腦搜索對象,是全市十八歲到五十歲居民,超過兩百萬人!

  陳知靜靜問:“那是什么書。”他強行看了一下封面。

  是本科幻小說。

  他并沒有笑,這種事并非沒有可能。

  他輕輕說:“我退會并非因為害怕!

  “我知道。”之之了解她兄弟。

  “很多人以為我怕!

  之之莞爾,“是張翔與呂良這兩位先生吧。”

  就像小孩撩小孩打架,人家斯文,不肯出手,頑童便用激將法:你怕,你沒種,怕得要死是不是?總而言之,要逼人動武。

  之之冷笑,“怕又怎么樣,我總有怕的自由吧,連怕都不給怕,我還住在本市干嗎?”

  陳知說:“我看到聯(lián)會內(nèi)部逐漸復(fù)雜,是以決定退出!

  之之忠告:“君子絕交,不出惡言!

  “下星期我們舉行最后一次會議。”陳知無限呼噓。

  之之怔怔問:“那之后你怎么辦?”

  他會不會失落,會不會寂寞,聯(lián)會活動,曾是他信仰,他生活全部。

  “我會好好檢討我們行動的功過。”

  “然后呢!

  “然后乖乖教書。”陳知語氣十分廉卑。

  之之長長吁出一口氣,背上不曉有什么東西轟地一聲落在地上,這些日子來的重壓終于卸下,她心頭忽爾十分輕松。

  好比那種超級大胖子突然減掉五十公斤脂肪的輕快。

  陳知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

  他說:“我對我的行動無悔!

  之之仍問:“送你一套新西裝好不好?”

  陳知轉(zhuǎn)過頭來對牢妹妹笑,“香港是奇跡,你更是奇跡!

  之之悻悻道:“謝謝你。”

  到了晚宴那一天,陳知穿上淺灰色麻質(zhì)新西裝,理過發(fā),看上去是個文質(zhì)彬彬好青年。

  他胖了一點,精神比六七月分好得多,之之很滿意哥哥外型。

  陳氏一家包括季力與吳彤一早就到了,坐在貴賓廳專心恭候,本來這頓由張家請,季莊堅持要替張氏夫婦洗塵,反客為主。

  陳家上下不約而同穿著淺色服裝,大熱天時,看上去耳目清涼,說到穿這一門學(xué)問,港人在世界上恐怕擠得過頭三名。

  陳家今天穿得斯文、含蓄、名貴,表示尊重客人。

  張學(xué)人陪同父母進(jìn)場的時候,眾人熱烈歡迎。

  張健夫婦雖是老華僑,卻并不土,很曉得好歹。

  一眼看過去、張夫人便知是好人家,于是先放下一顆心,即時又訝異:陳家的人賣相奇佳,男男女女均似電影明星似的。

  那躲在大人身后笑咪咪的漂亮少女,想必是學(xué)人的對象陳之了。

  張夫人特別注意她。

  之之只得緩緩自母親身后走出來,怎么辦呢,丑媳婦遲早要見翁姑。她瞄一瞄學(xué)人,學(xué)人給她一個鼓勵的眼色,之之便望張夫人呼聲伯母。

  張夫人看到雪亮的眼睛,皎潔的皮膚,清甜的笑容,馬上打了八十五分,就算性格刁蠻一點,也不介意了。

  誰知之之順手拉過一張椅子,恭敬地請伯母坐,這下子,伯母又給她添十分。

  學(xué)人作一個詢問的神色,他媽還個滿意的眼光,一時間,滿室眉來眼去,陳知自比局外人,又怕無意中誤眼波,造成不必要煩惱,便低著頭,目觀鼻,鼻觀心。

  從前,相親要看舅爺。

  既然現(xiàn)成擺在這里,張夫人便順道看個仔細(xì),陳知眉目清秀,一舉一動,充滿書卷氣,神情略帶憂郁,沉默如金,非常穩(wěn)重斯文。

  張夫人有感而發(fā),同季莊說:“這年頭,帶大孩子,真不容易!

  季莊連忙笑道:“像學(xué)人這樣一表人才方不容易!

  張夫人也笑,“我卻是指令郎與千金!

  陳知忍不住,朝妹妹眨眨眼睛。

  開場白打開,兩對夫妻便順理成章地交換訊息。

  陳開友與季莊亦放下了心。

  張學(xué)人從來沒有在人前提及過父母的職業(yè),她是悉尼一間圖書館的副館長。

  張學(xué)人不以此炫耀,季莊由衷佩服。

  這年頭,急功近利的都會人,幾乎連胸口比人多顆痣都要耀武揚威,驕之久前,對比下,張學(xué)人算是很沉實之至。

  學(xué)人是土生土長的華僑,他們沒有沾光的習(xí)慣,父母是父母,子女是子女,他經(jīng)濟(jì)早已獨立,況且,醫(yī)生一如清道夫,同樣為群眾服務(wù),并非超人。

  家世清白當(dāng)然十分重要,卻不影響他與之之感情,這是張學(xué)人豁達(dá)過人之處。

  季莊親自點了幾個清淡考究的菜,吳彤幫著嫂子招呼客人,他們一家子聯(lián)手,外人很難不覺得舒服自在。

  氣氛漸漸輕松。

  張夫人含有深意地說:“這個夏天,虧得你們熬的!

  一桌子人聽得這樣體貼的知心話,不由得齊齊嘆息,眼眶微紅。

  張夫人又說:“換作別的城市,經(jīng)過此劫,早就垮下來了!

  眾人又點頭稱是。

  張醫(yī)生便笑著舉杯,叉開話題。

  這是一次極之愉快的聚會,雙方家長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好像剛在擔(dān)心孩手們升中成績欠佳,一下子便聽他們說要結(jié)婚。

  古時生得比較多,去了一個還有三個,此刻不能夠,孩子們一離巢,家長便冷清清。

  回到家,之之猶如虛脫,太緊張了,忍不住伏在沙發(fā)上飲泣。

  季莊說:“比起封建時代女性,一出嫁便得走進(jìn)夫家生活,我們是幸運得多了,現(xiàn)在對婆婆可以像對客人或朋友一樣,又勝你母親一籌!

  宣泄了情緒,之之抬起頭頷首。

  “你看你多幸運,之之,細(xì)想一想,你看我們多幸運,莫非前生做過什么好事,否則今生何德何能,享用豐衣足食,呼吸自由空氣!

  “是的,母親!

  “維持婚姻的秘訣同其他人際關(guān)系完全一樣,之之,記得互相遷就!

  陳開友過來,“張家?guī)讜r回請?”

  “下星期三!

  “這分親家是好親家。”陳開友非常滿意。

  “下次我們會談到學(xué)人與之之婚事!

  陳開友答:“我們沒有任何要求,不過張學(xué)人如膽敢對之之不好,我老人家親身出馬去割他頭顱!

  之之聞言嚇一大跳,驚魂未定,又聽得舅舅的聲音懶洋洋自身后傳來,“不用勞駕您老出手,還有我同吳彤呢。吳彤,對不對?”

  身為舅母的吳彤鼻音重重,“我們聽姐姐姐夫吩咐!

  看陳開友的神情,誰也不會誤會他是開玩笑,他絕對是認(rèn)真的。

  好好先生管好好先生,誰要是意圖損害他生命中那三位女性,他就會拼命,母親、妻子、女兒,都比他自身更重要。

  季莊按一按他額上青筋,“你好去休息了,人來瘋。”

  陳知這時問妹妹:“你真的要結(jié)婚?”

  之之點點頭。

  “那還裝修小書房干什么?”

  “我永遠(yuǎn)是陳家的女兒,非在陳家占一席位不可,隨時回娘家,地位不變!

  陳知笑問:“這樣霸道,累不累,要不要贈你一套風(fēng)火輪?”

  母親說得對,之之自覺幸運,父母照應(yīng)完她,現(xiàn)在輪到夫婿,無驚無險。

  難怪之之一倒在床上就入睡。

  她父親在那邊廂問她母親:“之之有無嫁妝?”

  季莊攤攤手,“我們兩老限過去為婢仆吧。”

  “我怕不好意思。”

  “張氏是明白人,我們又沒要聘禮!

  陳開友苦笑,“陳知娶老婆時還不知如何應(yīng)付!

  “不知如何應(yīng)付,就不要去應(yīng)付!奔厩f笑,“論到婚嫁,自然已是大人,讓他們自己去搞!

  “不行,我非親力親為不可!

  “所以說你不懂管理科學(xué)!

  這話說到陳開友心坎里去,“就是呀,廣榮兄也說我吃力不討好!

  他們熄燈睡覺。

  半夜,電話鈴驟響。

  陳知第一個醒覺。

  他自床上躍起,呆半晌,意味到是有重要的事,抹一抹額角的汗,摸黑下樓去聽電話。

  之之也醒了,迷迷糊糊,只覺事不關(guān)己,已不勞心,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翻一個身再題。

  季力與吳彤根本沒有聽見電話鈴。

  陳開友惺松地同妻子說:“幾點了?你去看看看。”

  季莊一向任勞任怨,急急下樓。

  只見陳知己接了電話,百色沉重,正唯唯諾諾。

  季莊一身冷汗,莫非此事同陳知有關(guān)?要命。

  陳知見到母親,如逢大赦,“媽媽,是奶奶找!卑崖犕步唤o季莊。

  季莊聽說是婆婆,反而放下心中大石,她昱叫一聲慚愧,人怎么會不偏少,總會分輕重先后。

  老太太在那頭一味哭泣。

  季莊問:“媽,媽,你怎么了?”一邊對陳知說:“去叫你父親下來!

  陳老太說:“季莊,我想回香港來。”

  季莊立刻說:“回來好了,我們等你!

  “我要開友來陪我。”

  季莊躊躇,這又是一筆額外開支。

  老太太可不糊涂,她立刻說:“費用包我身上,季莊,你同開友一起來,馬上去買飛機(jī)票!

  “那好,一言為定,買得到飛機(jī)票立刻來!

  季莊不得不敲定這筆數(shù)目,女兒的嫁妝都沒有著落,焉能隨意胡亂花費,人窮志短,不得不現(xiàn)實一點。

  這時陳開友光著腳丫來表示孝心,“媽,媽”他搶過電話,“我們明天就來!

  老太太停止哭泣,又說了一會子,才掛斷線路。

  陳開友比白天還清醒,磨拳擦掌地罵:“沒有那么大的頭,卻去戴那么大頂帽子,口口聲聲把父母接過去養(yǎng)活,你看,你看,弄出個大頭佛,也不打聽打聽,老太爺老奶奶豈是容易服待的!

  他終于出凈胸中一日烏氣。

  一抬起頭,卻看到季莊幾近凄厲的責(zé)備目光,陳開友本來還想加幾句注腳,一見妻子如此不悅,立刻噤聲,唉,怕老婆就怕老婆。

  什么叫家教,這就是家教。

  季莊不想陳知看到父親叱責(zé)姑姑,怕過幾年他想起這等例子,亦以同樣態(tài)度去對付陳之。

  坐言起行,以身作則才是正途,閑時打罵幾句,沒空則視若無睹,有個鬼用,自己八百年不與弟兄姐妹來往,卻盼望子女友愛,自己成日價踐踏老人家,卻空想子女孝順聽話,科線木求魚。

  季莊說:“睡吧,明天一早去搶飛機(jī)票。”

  “賺死航空公司!

  還睡什么,天已經(jīng)蒙亮。

  季莊倒并沒有十分牽掛婆婆。

  老人同小孩一樣,一不如意就哭,他們的眼淚有分量。

  壯年人的眼淚最窩囊,誰敢在公眾場所一不小心掉下淚來,準(zhǔn)叫社會不恥:怎么,連這點能耐都沒有,動輒淌眼抹淚,還混不混。

  哪里還有哭的權(quán)利。

  說季莊的淚腺早已退化也不為過分。

  很明顯,老太太不開心,或許是因為天氣不好,或許因為女婿侍候不周,或許食物吃不慣,但并不是嚴(yán)重問題。

  到了八點,舉家出門。

  之之已聞消息,她非常困惑,“媽媽,我不是自私,但是下星期三學(xué)人爹媽請我們,你倆來得及回來嗎?”

  “一定可以回來!标愰_友安慰女兒。

  “才五天時間罷了!

  吳彤過來摟住之之,“我也是家長之一,我會代表你父母!

  陳知抬起頭來,“還有我呢?”之之靠山奇多。

  “不用改期?”之之尚問。

  “我們停留一天,立刻帶你爺爺奶奶回來,替你撐腰,別緊張,有空多出去玩玩!

  托熟人,軋到當(dāng)天票子,不過要到東京轉(zhuǎn)飛機(jī),兩夫妻于傍晚出發(fā)。

  之之邀請學(xué)人過來玩二十一點牌戲。

  季力與吳彤運氣奇佳,贏得一場胡涂。

  棋差一著,縛手縛腳,無論之之拿十九點還是二十點,他們總是多一點,即使是黑積,也會打和。

  假使世事如棋,倒也十分棘手。

  這個時候,陳知過來說:“各位,我有事與大家商量!

  奇怪,季力看著外甥,這個外號叫彈簧腿的小子自從長大之后就與他疏遠(yuǎn),此刻又來討好,有什么大事?

  陳知坐在他們身邊,“各位,我今晚想約朋友來喝杯咖啡。”

  吳彤誤會了,立刻又驚又喜,“好哇,你是不是想我們?nèi)w肅靜回避?”

  陳知咳嗽一聲。

  之之完全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她說:“且聽陳知說下去!

  陳知說:“今晚來的,一共有三位朋友!

  季力嗯地一聲,“是他們!”

  陳知點點頭,“不錯,有一項要緊的議程需要一個比較清靜的地方商議!

  清靜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陳知的意思大概是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吧。

  這上下,陳宅大抵也早為若干人發(fā)現(xiàn)是個秘密會議場地了。

  季力苦笑,雙手把一疊紙牌洗得會飛一樣。

  陳知說下去,“這件事趁爸媽不在我才提出來!

  之之問:“是最后一次是不是?”

  季力揚起一條眉毛。

  陳知答:“我已退會,不過仍然幫朋友一個忙!

  季力不悅:“不知道多少毛病出在這最后一次身上!

  陳知表現(xiàn)異?陀^,“這間屋子人人有分,我尊重大家的意愿,我們投票決定!

  吳彤說:“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這樣文明,季力陡然感動起來。

  這樣民主,還有什么事是不能解決的呢?

  只見陳知與之之齊齊舉起手。

  吳彤說:“我對陳知一向投信任票!币才e起右手。

  大家看著季力。

  季力在陳家由始至終沒有投票權(quán),今次難免他有點受寵若驚,輕輕舉手,“我此舉并非因為反對無效!

  “謝謝你們,舅舅舅母!

  季力站起來,“之之,學(xué)人,我們?nèi)タ磮鲭娪!?br />
  陳知看看表,“各位在十點三十分可以回來!

  之之正用各式各樣的姿勢舉著手,聞言平直地用力伸出左手,口中叫:“HAIL!陳知。”

  陳知已經(jīng)去撥電話通知朋友前來集會。

  學(xué)人訝異地看著之之,“你哥哥涵養(yǎng)工夫恁地好。”

  之之溫柔地看著未婚夫,輕輕說:“愛是恒久忍耐。”

  “他是我的榜樣?”

  之之點點頭,“你至要緊表出于藍(lán)!

  臨出門前學(xué)人卻聽了個電話,張健夫婦有事召他,他只得撇下之之趕去。

  陳知對妹妹說:“喂,你干脆留下來吧!

  “干嗎?”

  “別忘記你是茶水檔。”

  “呵是,我會在廚房侍候,主人,你要什么盡管按鈴!

  季力與吳彤猜想這是他們小兄妹之間的秘密,一笑置之,出門看電影會。

  最后一次。

  之之圍上白色圍裙,客人按鈴的時候她去開門,待他們坐好了,她手執(zhí)拍紙部及原子筆,“各位,喝些什么?”本來凝重氣氛消失大半,眾人皆忍不住莞爾。

  之之逐一記下;“檸檬可樂、凍咖啡、鮮奶加蛋、中國茶、紅茶!

  呂良是老客人了,冒昧地問:“請問之之有沒有三文治。”

  坐在他旁邊的,是那位陌生人,陳知始終沒有為之之介紹。

  “只有火腿蛋!绷⒅畵(jù)實答。

  眾人大喜:“來兩客!

  他們還沒有吃飯,英雄只怕饑來磨。

  之之看哥哥一眼,陳知的眼色叫她放心。

  之之回到廚房,逐樣照做,并不嫌瑣碎麻煩。

  客廳外的對白,她可以聽得很清楚。

  “小陳,你妹妹真可愛,允文允武!

  “她今年底就要結(jié)婚!

  “呵!闭Z氣不是不失望的。

  之之雙手忙個不停,耳朵卻也沒空閑。

  那位陌生人開口了:“香港的經(jīng)濟(jì)成就,可以算是世界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典范。”

  之之大表訝異,剛才她見過那位陌生人,約五十出頭,國字口面,比陳知呂良張翔他們的年紀(jì)要大上一截,猶如父執(zhí)輩,之之沒料到他一開口會說起財經(jīng)報告來。

  眾人對他卻很信服,并無異議。

  他說下去:“香港在七八至八八年這十年來,生產(chǎn)總值平均年長為百分之十八,長期計,增長世界第一,六五年香港人平均生產(chǎn)總值為四百七十美元,至八八年已升至八千四百美元,二十三年來每年增幅高達(dá)百分之十三,港人在這短短二十多年積聚了龐大的財富,財政司預(yù)期八九年的人均生產(chǎn)總值突破一萬美元大關(guān)。”

  之之捧出飲料。

  那陌生人說下去,“這樣的蓬勃繁榮若果受到影響.不僅僅是六百萬港人的損失,更是對自由經(jīng)濟(jì)理想的重大打擊!

  這些都是開場白,他倒底想說什么?之之皺著眉頭細(xì)聽。

  呂良說:“你是指,為現(xiàn)實生活著想,我等應(yīng)該迅速遺忘!彼@然心有不甘。

  之之做三文治的雙手停下來。

  外頭會議繼續(xù)。

  “美國人已經(jīng)忘記越戰(zhàn),法國人哪里還記得阿爾及爾,韓國人最好忘卻光州,日本人根本不承認(rèn)南京。”

  眾人沉默。

  陳知先開口:“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

  張翔忽然說:“他未獲安排會見美國副總統(tǒng)及其他白宮高層官員,我們不下數(shù)十次試圖安排一次會面,白宮卻沒有承諾!

  “華府不愿進(jìn)一步危害到每年一百四十億美元的雙邊貿(mào)易。”那陌生人說。

  之之知道這位先生想說的是什么了。

  她呆呆的看著天花板。

  張翔說:“今晚要討論的正題:他想回到香港居住!

  那位陌生人即時說:“本市不適合他定居,他的存在會危害到本市與鄰近國家的關(guān)系。”

  陳知開口了,他的聲音充滿疑惑,“我們的態(tài)度自轟轟烈烈歸于零星落索,心情自熱血翻騰而陷入矛盾深淵,百日未滿,一切幾乎均已恢復(fù)正常.大家這樣善志,連一點姿態(tài)都不堅持,我們真的如此缺乏原則,沒有宗旨?”

  那陌生人干笑數(shù)聲,低頭回答:“我們要面對一個沒有轉(zhuǎn)的事實,我們連經(jīng)濟(jì)生活都不能獨立,我們充法決絕!

  之之聽見有人用拳頭大力錘打茶幾。

  她惘然低下頭

  接著是一段非常長的緘默。

  之之把三文治捧出去,但她猜想已經(jīng)沒有人吃得下。

  她為各人添了茶。

  呂良與張翔忍不往默默流下淚來。

  陌生中年人悄悄站起來,“諸位,我只有這么一點意見。”

  呂良說:“謝謝你多次撥冗給我們寶貴意見!

  “我能夠做到的不過是這樣!

  眾青年默送他出門。

  “對了,”陌生人轉(zhuǎn)過頭來,“你們?nèi)灰呀?jīng)落實在一張名單里,如果我是你們,就不會踏入禁地半步,旅行挑別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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