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陽光煞是咬人，茂密的大榕樹提供了一蔭愉悅舒適的涼爽。
“要不要吃脆脆餅？”低沉的聲調(diào)誘哄。
“不要�！鼻逯傻脑胍魳O為有個性。
“要不要吃香香糕？”
“不要�！�
“要不要吃滑滑凍？”
“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低沉的聲音奇問。
“都不要！”
“為什么？”
“我在生氣啦！”
三歲小娃娃氣鼓鼓地瞪著父親。
才幾歲大的娃兒，就已經(jīng)懂得運用各種生動的表情了。櫻桃般的小嘴兒嘟得高高的，健康紅潤的小臉蛋漲得像只河豚。為了顯示他現(xiàn)在是“真的”在生氣，他兩只小拳頭捏得團緊，隨著話聲用力揮動。人小鬼大的模樣，可愛逗人極了。
小家伙雖然年幼，眉目間已經(jīng)看出了日后的影子。說也奇怪，他父母看起來都像百分之百的華人，他的五官卻明朗深刻，想來是遺傳自菲律賓裔的外婆；唯有棱角分明的下顎與直挺的鼻梁，明顯承繼自父親。
混血兒的外貌向來是得天獨厚的，看來這小家伙長大之后，會讓家里養(yǎng)女兒的左鄰右舍非常頭疼。
為父的躺在草坪上，帶著一臉趣意，審視跨坐在肚皮上的小男孩。
“你在生什么氣？”
“昨天曼堤叔叔來我們家玩，還帶了一個水晶芭比和鐵甲戰(zhàn)士。我明明選了芭比娃娃，桑妮還跑過來和我搶。媽咪就說：桑妮年紀(jì)比較小，叫我讓給她�！毙∧猩鷼獾锰O果臉紅通通�！盀槭裁此昙o(jì)比我小，我就要讓她？”
桑妮是他們家廚娘的孫女，今年兩歲半。
“有道理�！彼习诸h首。
“我今年三歲。”小男孩伸出三根手指�！吧Ｄ萁衲陜蓺q半�！卑咽持皋窒氯ァ！叭龤q和兩歲半才差這一點點而已�！笔持赴馄饋�、拗下去，扳起來、拗下去�！巴瑯佣际侨种割^，為什么我就要讓她？”
“沒錯。”他老爸大大贊同。
“曼堤叔叔就是知道我喜歡芭比，才買來送我的嘛！可是曼堤嬸嬸說，芭比是女生玩的，鐵甲戰(zhàn)士才是我的�！毙∧泻嵟�?fù)]舞小拳頭。“男生為什么不能玩芭比娃娃？我才不要那個丑哩叭嘰的鐵甲戰(zhàn)士！”
“說得好、說得好�！彼习譄崃夜恼�。
“那爸爸你去幫我把芭比要回來�！毙∧泻⒌难劬α辆Ь�。
他就知道他爸爸跟其他人都不一樣。如果被別的大人聽到了，他們一定會跟他說：“大朋友要讓小朋友哦！乖乖�！被蛘�，“你還小，這種玩具你還不會玩，乖，給大哥哥�！�
大人的神奇術(shù)語就是“乖”。每次只要一叫他“乖”，他就知道自己的權(quán)益又要被剝奪了。
看，連“權(quán)利被剝奪”這么有學(xué)問的話都是爸爸教他的，他爸爸是全世界最英勇的人，一定會幫他出頭的。
小男孩倒忽略了一件事，他爸爸通常也是終極收服他的那一個人。
“好，可是你也要幫我一個忙來交換�！彼习挚±饰⑿�。
“沒問題。”小男孩慨然允諾。
“你幫我去書房拿桌上的那本大字典給我�！�
“好�！毙∧泻⒍挷徽f，起身就跑。
“等一下，我改變主意了�！彼习滞蝗唤凶∷��！拔也灰值淞�，你幫爸爸捶捶腿好了�！�
小男孩還遲疑什么，跑回來叮叮咚咚一口氣在老爸腿上亂打一通。
“好了，好了，現(xiàn)在輪到我的芭比了。”他的眼眸因童稚的快意而燦爛。
“什么芭比？”他老爸突然反問。
“就是爸爸說，幫你捶腿就去替我要回芭比��！”小男孩急了。
“‘捶腿’是用‘拿字典’換來的，跟芭比有什么關(guān)系？”他老爸好整以暇。
“那‘字典’就是來交換芭比的��！”小男孩氣撲撲。
“可是字典你沒去拿��！”
“呃……”對喔！小男孩搔搔后腦，開始推算。
他拿字典來交換芭比，又用捶腿交換字典，可是他沒有去拿字典，所以捶腿就不能交換字典，那字典也就不可以交換芭比……捶腿，字典，芭比，捶腿，芭比和字典……他的手指扳來扳去。
頭昏了啦！
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小男孩欲哭無淚地望著老爸。
而為父的，早就一臉安詳?shù)拈]上眼，睡他的露天午覺去了。
“太陽好大，你們父子倆不會中暑嗎？”救星來了！
“媽咪！”小男孩哇哇叫，撲進母親懷里�！鞍职制圬�(fù)我，嗚……”
衣絲碧及時接住兒子，忍不住好笑。
“你怎么又被欺負(fù)了？”
兒子永遠斗不過老子，偏偏喜歡黏著老子，所以他們家每天要上演一次兒子哭叫求救的戲碼。
兒子常皮得讓她頭疼，丈夫又總是把兒子克得死死，這真是余家食物鏈，冤冤相報何時了。
“是爸爸以大欺小啦！”小男孩控訴。
他老爸睜開一只眼睛。
“桑妮也比你小，你可以和她搶芭比娃娃，我就不能欺負(fù)你？”
“唔……”小男孩頓時氣結(jié)。“可是，那不一樣啊！桑妮只比我小半歲，”那半截食指又出來了。“爸爸比我大那么多歲。”雙手畫一個大大的圓。
“喏，你今年三歲�！彼习謱W(xué)他伸出三根手指頭�！拔医衲暌踩畮讱q�！边�是那三個手指頭�！安皇峭瑯尤割^嗎？”
小男孩指著老爸，含淚控訴，“媽咪，你看！”
她又好氣又好笑。
“水晶芭比給你買回來了，自己進去找吧！你和桑妮一人一個，這樣總公平吧？”
小男孩眼睛一亮。
“耶！”果然天下只有媽媽好，爸爸通常是惡魔王！
衣絲碧對著兒子遠去的背影，嘆息著搖搖頭。
“當(dāng)你兒子真可憐。”
草地上的男人睜開眼，深亮的眸中除了笑意之外，哪有絲毫睡意？
“我只是在鍛煉他的心志，提升他對挫折的忍受力�！庇嗫藘�振振有辭。
她把一堆郵件、包裹扔到他肚皮上去，替兒子報仇。
“噢�！彼е亲幼饋�。
夫妻倆戲謔地玩鬧了一會兒，才分頭拆起信件來。
園游會邀請函，不去。某華裔重要人士生日宴，不去。市長招待會，不去……
衣絲碧把一堆有的沒的函件放到兩人中間，他那頭也照做，漸漸的，被摒除的各界邀請函堆成一座小山。
四年前他們移居到菲律賓之后，本地華人社區(qū)聽說了亞洲赫赫有名的余氏財團前任執(zhí)行總裁余克儉先生，搬過來定居以調(diào)養(yǎng)身體，無不卯足了勁想上門巴結(jié)。眾人皆知，他名義上是“前任”，實則仍保有余氏大量股份，影響力猶在。
多虧了他們家那位身高兩公尺有余的壯漢保鏢，幾年下來，大家終于明了余先生孤僻的性子不改，門前車馬才逐次稀落下來。
只是，逢年過節(jié)，該有的邀請函仍然一張不少。
現(xiàn)在除了三年一任的執(zhí)行總裁改選，他會回臺灣檢閱業(yè)績報表和股票之外，其他時候夫妻倆都深守在市郊的寓所里，行事低調(diào)。
為了減少煩擾，他甚至把左右?guī)讘艉廊A別墅全買下來，辟建成超過千坪的庭院，充分掌握了大隱隱于市的原則。
每年余老夫人會過來與他們同住幾個星期，自從金曾孫出生之后，她更考慮要直接搬過來。
剛來菲國的前幾年，他仍然會犯些冷熱病痛，直到身體習(xí)慣異國氣候之后，情況就改善很多�，F(xiàn)下已不再像以前—樣，—倒下就得直接送加護病房了。
“那是什么？”
他注意到她身旁有一捆卷軸似的畫卷。
“噢。我今天上書法課寫回來的成品�！币陆z碧神秘地微笑。
“敢問夫人，可否借閱片刻？”
“請。”畫卷遞上前。
她終于明了，當(dāng)年他為何會不斷重復(fù)，她不必學(xué)中文，構(gòu)來用不上。
的確，除了日常與他、兒子對話之外，她真的很少使用到中文了。
也因此，半年前她突然拜了一位書法名家學(xué)寫字，著讓他吃了一驚。
反正書法也只是學(xué)來怡情養(yǎng)性的，她又不求出道成師，只要有臨摹的字帖讓她照章畫圖，識得中文與否并不會構(gòu)成學(xué)習(xí)障礙。
畫卷敞開在陽光下，他的氣息一頓——
意中人，人中意，任是無情花鳥也情癡。
他，當(dāng)年寫給她的那紙“情書”。
意中之人上了心頭，任是無情的花鳥石頭啊，也要生情了。
這是他當(dāng)初的心情。而她，苦學(xué)了半年，寫回來送給他。
他的眸柔了，和心—樣，挺身，輕輕觸上她的甜唇。
墻邊的嫩竹猶含粉，池里初荷清新不沾塵，風(fēng)動時，滿園的葉影枝影花影齊搖，而人世間的愛戀啊——
任是無情花鳥也情癡。
一完一